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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簿!”他滿面委屈,像投奔救星一般迎上前去。
王瓚摸摸阿四的腦袋,笑笑,看向馥之,不無挖苦:“姚扁鵲亦強人所難耶?”說完,不看她臉色,卻轉向阿四,溫聲道:“我主簿帳下尚缺遞書侍奉小校一名,你可願來?”
阿四立刻雞啄米般點頭:“願!”
“主簿說笑麼?”馥之盯著王瓚,冷冷地說。
“扁鵲何時見過某說笑?”王瓚莞爾,雙眸盈盈生輝,復又看向阿四,道:“從今以後,你便是跟隨我,只聽我使喚。”
阿四眉開眼笑:“遵令!”
“阿四!”馥之大怒。
阿四縮了一下,望著她,又是歉然又是賠笑:“阿姊,阿四真不想回去……”
馥之唇色微微發白,看看王瓚,又看看阿四,胸中一陣氣悶。
好一會,她深吸口氣,硬梆梆地撇下一句“隨你好了。”轉身快步離去。
王瓚看著她怒氣沖沖的背影,竟有些一雪前恥的快意,唇角浮起勝利的笑。
回頭,卻見阿四望著遠去的馥之愣神。
“做甚?走了。”王瓚拍拍他的肩頭,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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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帥營帳中,大將軍何愷對著案上地圖沉思良久,緩緩坐直身體。
他看看一旁的車騎將軍呂汜和都督劉矩,又轉向左將軍顧昀,問:“斥候現下到達何處?”
顧昀道:“已至距雁回山二百里處。”說完,上前將地圖上的一處地點指給他看。
何愷看著地圖,撫須沉吟:“朝廷出征之事羯人已探得,斥候沿過往征途查探,竟未見半個羯部。”
劉矩頷首:“只怕一月來,羯人早已備戰妥當。”
呂汜道:“羯人去年從北鮮卑手中奪了烏延山。”他指指地圖上的一處,道:“東連大漠,西接雁回嶺。西單于石堅將部眾輜重全數撤到了烏延山以北,我大軍欲擊王庭,烏延山正好將去路阻斷。”
何凱沉吟,眾將官亦感到不利。
兵貴神速,如今大疫拖延了戰機,他們則變得尷尬被動,帳中起了一陣低低的議論之聲。
“軍中糧糙多少?”何愷忽然問道。
“稟大將軍。”列席中,司糧官出來,答道:“自我軍至平陽郡,朝廷糧糙每日運抵,已二十萬斛,合兩千四百餘車。”
何愷頷首。瞟一眼下座的顧昀,只見他坐一言未發,目光深深地投過來,似乎正盯著地圖的某處。
“仍照先前計議,往王庭行進。”過了會,何愷沉聲道,神色堅定,向帳中環視一圈:“明朝酉時開拔,諸將官各司其職,不得有誤。”
眾將官皆起身,上前站定,向何愷行禮領命。
“左將軍且留下。”眾人散去,顧昀正跟著出帳之時,忽然聽何愷道。
顧昀止步回頭,走在他前面的呂汜和劉矩相視一眼,走了出去。
營帳外,呂汜蔑然笑了一聲:“到底還有個親表舅。”
劉矩看看他:“怎麼了?”
呂汜的眼角往大帳示意,冷笑:“左將軍現下必在聆聽大將軍教誨。”
“伯喬啊。”劉矩苦笑,呂汜此人勇則用矣,卻氣盛了些,對今上身邊的青年之臣頗不放在眼裡。“依我之見,”劉矩說:“左將軍曾隨大司馬破東羯,確是英才。”
“睢陽侯不在,他還有何能耐?”呂汜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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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帳中,顧昀走到何愷面前,行禮道。
何愷看著自己這個英姿堂堂的表外甥,沒有說話。
心中有些慨然。在本朝的眾多列侯之中,顧昀是得封年紀最小的一個。兩年前的他隨著睢陽侯顧銑一舉攻滅了羯人東單于部,肅清了天朝東邊羯患。那一役舉國歡騰,睢陽侯加封三萬戶,官至大司馬;顧昀則以十八歲未冠之齡封五千戶武威侯。
何愷心中明白,睢陽侯勇而有謀,用兵奇詭,若非年前擊鮮卑時因坐騎失蹄而重傷不起,此番的大將軍恐怕也輪不到自己這老朽之軀。
“大將軍?”顧昀見何愷盯著自己卻不出聲,心下詫異,再道一聲。
何愷頷首,讓他上前來,緩緩問道:“如今之事,爾以為如何?”他看著顧昀,聲音和善,目光卻矍鑠。
顧昀望著他,思索片刻,目光落在地圖上,道:“末將以為,如今羯人雖已察覺,卻倍利於我軍,原先計議不必改動。”
“哦?”何愷看著他,笑了笑,沒說下去,少頃,卻問:“姚扁鵲可曾提過出塞之後何往?”
顧昀一怔,答道:“未曾。”
何愷頷首,道:“此番出征,姚扁鵲隨軍醫之列同行,餘下之事,你不必理會。”
顧昀微訝,隨即明白這是何愷在告訴他不必親自去操心姚馥之。“謝大將軍。”顧昀行下一禮。
何愷看著他,目光深沉,還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
“去吧。”少頃,何愷揮揮手道。
顧昀告退,大步走出營帳。
看著他在帳門外消失的背影 ,何愷嘆口氣,不禁苦笑。
今上好青年之才,顧昀雖是左將軍,卻獨統兩萬精騎。他仍然清晰地記得今上與眾主將定下行軍方略時,他看著顧昀,唇邊那抹自信的笑。
可惜自大長公主再嫁竇氏之後,顧昀便與母親這邊的人生疏起來。論關係,顧昀與自己是表甥舅,但比起睢陽侯顧銑,卻總是多出許多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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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令如山,營中將官從主帥帳中出來,便直奔各司,傳令收拾準備。
一時間,軍營上下都奔忙起來。
傳令官一早將馥之隨軍醫上路的命令傳給了馥之,馥之領命,收拾東西轉過了醫帳。
統領軍醫的醫正毛尚是京中太醫院來的,他與一眾軍醫馥之都曾見過,半月來多有合作,說不上熟絡,卻也互相知道名字的。馥之搬來醫帳,眾人都有些愕然,卻只得從命。見面時,介紹之類的繁縟環節免去了,馥之與眾人行過禮,毛醫正便將一處小藥帳臨時安排給馥之作歇宿之所。
“藥帳本就緊缺,竟獨獨給她占去一處。”有人不滿地小聲嘟噥道。
“多嘴!”毛醫正橫他一眼。
軍醫們的想法,毛醫正理解得很,行醫多年,卻被一個年輕女娃比了下去,心有芥蒂是自然的事。不過姚馥之曾說過她只通藥理,依毛醫正半月來所觀察,這女子雖用藥有過人之處,於針砭之術卻是一竅不通,他覺得此言似是不虛。
藥帳中存放著一麻袋一麻袋的藥材,塞得挺滿,空氣中滿是濃濃的糙藥味道。馥之對這味道毫不排斥,找到一處比較空的地方置好鋪蓋。她知道外面有大將軍的人守著,也不再出去,寬下外衣便躺進被褥里去睡了。
她的太陽穴有些發脹,也許是被阿四和王瓚氣到的結果。想到阿四,馥之就覺得一肚子火。她是要去找叔父的,別處也就罷了,塞外兇險,怎好帶他同往?好賴不分的小子!
馥之深深地呼吸,試著平復心境。誰也不管了,自己找到叔父才是要緊……正想著,忽然,馥之聽到外面響起了說話聲,似乎有人想要進來。
她心下詫異,披衣坐起。打開帳門,卻見是一名軍醫,後面跟著五六個軍士。見到馥之,他一揖,道:“姚扁鵲,醫正遣我等來取藥。”
馥之一愣,這才想起自己住的是藥帳。頷首還禮:“醫官入內便是。”
那軍醫謝過,走入帳中。
只見他熟練地東翻翻西看看,將好十幾麻袋藥材拉出來。軍士輪番上前,把那些麻袋負出去。
馥之沒有說話,在一旁看著。藥帳一頭堆積的藥材很快所剩無幾,軍醫低頭看看手中的一張紙,嘴裡嘀咕著,又看向另一邊堆得高高的麻袋。少頃,走過去,他將紙放在身旁的一個麻袋上,挽起袖子,上前去扒拉。
馥之的目光落在那張紙上,腳下稍稍移步。那儼然是一張藥方,上面的字跡整齊。馥之的視線在幾樣藥材名字上掃過,看到“雄黃”二字時,停住,心中忽而一動。
“醫官取這許多藥材,可是軍中又有了疫病?”馥之問道。
“嗯?”軍醫回頭看看她,用袖子抹一把額邊的汗,復又繼續轉過去:“不是疫病,這些是要給左將軍的。”
“如此。”馥之微笑。
雄黃
顧昀正收拾著出征的兵器鎧甲,侍衛進來稟報,說姚扁鵲來了。
他愣了愣,沒想到她這時候尋上門來。略一思考,顧昀讓侍衛放她進來。
未幾,馥之纖細的身影出現在帳門處。
她仍是巾幗布衣,隨侍衛進來之後,眼睛稍稍環視,將帳內陳設打量一圈。帳內光照不甚明朗,點著燈燭。許是將要出發的關係,其中陳設雖簡單,卻有些凌亂。離馥之兩步遠的案上,橫著一張長弓;帳角的衣架上,頭盔和鐵衣明光生寒。
“扁鵲何事?”顧昀走過來,身形將她的視線擋住。
馥之收回目光,向他一禮,看著他:“馥之來問將軍,可還記得塗邑之約?”
果然是為此事。顧昀瞥瞥她,道:“大將軍已准扁鵲隨醫帳出行。”
馥之一笑:“將軍何必拿這說辭,大將軍之意,自是要將馥之看住。”
顧昀看著她,片刻,道:“你說的是出征之時帶你一程,大將軍已允你出塞。”
馥之沒有接話,卻看看四周,道:“將軍要出大漠?”
話語出口,顧昀臉色倏而一變。
他心中又驚又疑,面上卻很快恢復平靜:“扁鵲何出此言?”
馥之笑笑:“若非出大漠,將軍要雄黃散何用?”
顧昀盯著馥之,心思漸漸深沉複雜。
自東羯被顧銑所破,西羯便迅速收東羯攏殘部而崛起,雖仍遠遠不及過去,卻也有八萬兵力。朝廷恐其繼續壯大威脅中原,此番出征,大有畢其功於一役之勢。何愷率十萬大軍出征,其中四萬精騎,顧昀獨統兩萬,為的就是出平陽郡後並分兩路,何愷引大軍直上王庭,顧昀則領部下精騎從大漠迂迴,繞過烏延山,直搗羯境。
未出征前,此計是保密的,除了今上、大司馬府和幾名主將,其餘人等一概不知。
幾日前接到斥候回報,說大漠中仍有毒蟲,大將軍何愷即刻命醫帳配製克五毒的雄黃散。大疫之際,雄黃在附近郡縣正緊缺,好不容易收來一批,待配好藥粉發給將士,卻發現還有欠缺,醫帳只得火速找來雄黃再配。
這事顧昀是知道的。此事進行得十分謹慎,就連收雄黃也是由廷尉署出面秘密操辦的,隨糧車一道運抵軍營;醫帳也被告知不得外泄,配藥時絕不許外人入內。
不料百密一疏,竟被馥之窺得其中機要。
“你到底是何人?”顧昀不再繞圈,居高臨下地與馥之對視,話語中鋒芒隱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