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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纓詫然,回頭望去。
謝臻騎在一匹黑馬上,慢慢走來,神色悠然。
蔡纓睜大眼睛,四目相對,謝臻神色從容依舊,在馬上一禮:“女君別來無恙。”
心中倏而浮起蔡暢信上的話,蔡纓盯著謝臻,抿唇不語。
謝臻下馬,走到蔡纓面前,看著她:“丞相托謝某帶女君出郡,如今謝某已至,請女君啟程。”
蔡纓面露倔強之色:“我要返錦城。”
“去送死麼?”謝臻淡淡道。
蔡纓瞪向他。
“丞相乃朝廷所派,濮陽王謀逆,首誅丞相。”謝臻唇邊帶著一絲冷笑:“丞相知出逃不可為,是以全力將女君送至此處,這些,只怕女君比謝某清楚。”說著,他的笑容漸漸淡去,看著蔡纓的雙眼,目光犀利:“如今女君執意要返錦城,謝某並不攔阻,只嘆丞相一番心力,終究白費!”
蔡纓聽著,已是涕淚交橫。
“啪”的一聲,鞭子落在地上,她掩面大哭起來。
當日,丞相府突然被郡兵團團包圍,大門被撞開,幾百郡兵手持兵器湧入府中。
府中家人早已嚇得四處躲避,待得郡兵奔到堂上,卻見丞相蔡暢身著弁冠朝服,端坐在案前。
看到濮陽王帶劍走來,蔡暢面上露出微笑:“王公,老夫已等候多時矣。”
王欽看他鎮定自如,也含笑,道:“丞相睿智,寡人深夜來此,乃為向丞相借一物。”
蔡暢神色不改:“何必言借,老夫之物,王公但取。只有一事,老夫家人皆無辜,萬望手下留情。”
王欽笑道:“丞相客氣,寡人自當遵命。”
蔡暢亦笑,站起身來,向北面稽首一禮,畢後,再次端坐。
“王公請便。“他緩緩道,閉上雙眼。
鎮惡
王瓚到了老婦家中時,還未進院子,便聽得裡面笑聲陣陣。
他詫異,走進門去,只見一群小童正在玩竹馬,聲音似銀鈴般歡鬧。
旁邊,馥之滿面笑容,隨小童們一道念著歌謠,拍手作節。陽光淡淡灑下,她的臉上泛著一層金蜜般的顏色,笑意漾在唇邊,似別樣燦爛。
王瓚看著那邊,腳步不覺滯下。
“郎君!郎君來了!”這時,一名小童看到了他,大聲叫道。
馥之與其餘的小童皆望過來,停住了玩鬧。
王瓚忽而有些尷尬,輕咳了聲,朝馥之走過去。
“胡說甚。”馥之語帶責備地點點那小童的額頭,看向王瓚,面上卻不由地有些赧然。
“童子胡言,君侯勿在意。”她站起身來,對王瓚莞爾道。
王瓚看看她,唇角勾勾,沒說話,卻逕自踱到院中的一塊大青石面前,坐下來。
“你今日怎出來走動?”他忽然瞥向馥之,將她看了看。
馥之笑笑,不以為意:“無礙了,自然要常走動。”說著,在旁邊一塊青石上坐下,拿起一個小小的繡繃,低下頭,穿針引線。
“既無礙,今日便隨我去城中。”過了會,王瓚道。
馥之詫異地抬頭。
王瓚移開目光:“此處鄉野之地,總不如城中方便。”
馥之明白王瓚時常走來這裡探望,必是負擔,心中也甚過意不去,她點點頭:“好。”
王瓚看她一眼,沒再說話。
院子裡,孩童們又玩起竹馬,嬉笑聲充滿耳畔。王瓚閒閒地看著,沒多久,再朝旁邊瞥去。馥之又低頭看著繡繃,專心致志。
王瓚側目,只見那上面繡的是一隻圓頭圓腦的東西。
他覺得眼熟,卻說不出在哪裡見過,瞅了半天,道:“虎?”
馥之抬頭看看他,頷首:“正是。”說著,她頰邊浮起笑意:“這是鄰家阿嬸的,我練練手,回家再自己繡些。”
王瓚揚揚眉梢,仍不解:“繡來何用?”
馥之訝然,瞥他一眼:“自然是給小兒鎮惡辟邪。”
“鎮惡?”王瓚一愣,忽而記起來。自己幼時的玩物中似也有這般圖案的物件,他卻一直以為不過是些普通點綴。
王瓚看著馥之捏針在繡繃上穿引,一針一線,心情忽而慢慢柔和下來。
過了不知多久,忽然,袖子上被扯了扯。
王瓚轉頭,卻見是個幼童,看著他,笑嘻嘻地舉著一個香囊,稚氣地說:“郎、郎君,花花!”
王瓚一愣,手不由地探向袖中,空空如也。
“阿青,怎又拿別人東西!”一名婦人忙走過來,呵斥著將小童手中的香囊奪走,交還王瓚,滿面歉意:“稚子不曉事,郎君莫怪!”
王瓚沒說話,接過香囊。
“花花!”小童仍指著香囊嘻笑,婦人連聲道歉,急急將他抱走。
王瓚面色不定,轉回頭,正與馥之目光相遇。
四目相對,馥之看著他,又看看那香囊,目光微怔。
王瓚神色微哂,卻強自收起面上的不自然。
“這是你那時給我的。”片刻,他說。
馥之頷首:“嗯。”
王瓚瞥她:“可要收回?”
馥之一愣,搖頭。
王瓚將香囊收入袖中,轉過頭去。
大舟在江上緩緩前行,夕陽映在水面上,火一般通紅。
馥之披著厚厚的棉袍坐在甲板上,靜靜地望著四周景色。有了幾日前殊死逃難的經歷,她再也不肯坐到艙里,寧可就在甲板上一路吹著寒風。
不遠處,王瓚正與從人說著話。自從上了大舟,他就一直未過來搭理,東走西走,似乎有做不完的事。
馥之朝那便看了看,片刻,轉過頭來,繼續望向岸邊的景致。
仔細想想,自己從離開京城到現在,已近半月了。家中必是已經焦急不已,她雖然托王瓚給大司馬府去了信,可是路途遙遠,也並非一時到得了。思及這些,馥之心中滿是愧疚與無措,望著岸邊蕭索的秋色,只盼顧昀早日收到信才好。
夕陽在山巒的那頭漸漸沉下,大河前方,城池的身影愈加清晰。
大舟在岸邊停靠,早有車馬預備在側,轔轔駛來。馥之坐上車,只聽鞭聲一響,馬車穩穩地向前馳去。
車馬返回王瓚住所之時,阿泉立在門口,見他們回來,忙上前迎候。
王瓚下車,看向馥之那邊,只見已有婢女上前將她攙下。
“今日可有傳書至此?”王瓚收回目光,向阿泉問道。
阿泉答道:“無。”停了停,道:“方才郡守府的長史來了,要與君侯談兵舟改造之事。”
“哦?”王瓚精神一振,問:“他在何處。”
“仍在堂上。”阿泉道。
王瓚頷首,往前堂走去,剛行兩步,卻又忽然停下。他回頭看向馥之,片刻,走到她面前。
“我已在宅中安排下住處,你……”他略一停頓,改口道:“夫人自行歇息。”
馥之微笑,頷首一禮:“有勞君侯。”
王瓚看看她,不再多說,轉身向宅中走去。
這處住所並不算太大,馥之由婢女引著走到安排給自己的屋舍,發現此處就是西庭。
“督漕宅院不大,也只有此處可安頓夫人。”那婢女操著成郡口音,抱歉地向馥之道。
馥之看著她,不以為意地莞爾一笑。
室中陳設甚為簡單,被褥是剛鋪上的,一股剛從木箱裡取出曬過的味道。
剛坐下,家人便送來了飯食,馥之用過膳,又洗漱一番,見左右無事,也覺得睏乏了,便躺到榻上安寢了。
夢境有些紛擾,睡得並不踏實。馥之總夢見些莫名的東西,時而在大司馬府,時而在貨舟上,時而又到了太行,夢到的事情也是張冠李戴,她夢到自己像小時候一樣在母親的園林里遊逛,心情甚愉快,轉眼,卻進了一個小屋裡,黑漆漆的。她之正想出去,突然,腳下一空,身體猛然下墜。
馥之一下驚醒過來。
眼前,黑暗一片,她正躺在榻上。
心中餘悸未平,馥之望著帳頂,長長地深吸一口氣。這時,她忽然聽到外面有些嘈雜聲,心莫名地吊起,她坐起身來。
馥之披衣下榻,點起燈燭。待走出門去,果然,只聽有些人聲傳來,似是在前堂。
屋檐下匆匆走來一個人,馥之看去,是那婢女。
“怎麼了?”她問。
婢女身上也披著衣服,頭髮簡單地盤在腦後,見到馥之,忙一禮,神色間仍帶著慌張:“夫人!婢子聽得他們說,濮陽王反了!”
王瓚半夜到郡守府中議事,天將放明時才回住所。
他覺得疲倦,卻毫無睡意,吩咐阿泉去熬些粥來,逕自走向堂上。
不料,馥之卻端坐在那裡,見到他,頷首一禮。
王瓚怔了怔,看著她,忽然覺得心中似生出些莫名的踏實。
“我聞得,濮陽王謀逆?”她問。
“嗯。”王瓚轉開目光應了聲,說著,走到案前坐下。
“興兵以何名?”馥之又問。
王瓚瞥他一眼,沒有回答,少頃,卻從袖中抽出一卷文書,遞給馥之。
馥之接過來,打開細閱。
只見這是一封濮陽王的檄文,上面洋洋灑灑,以濮陽王太子在京中被害為引,痛陳今上親佞嫉賢、苛待宗親等罪名十餘。
馥之沉吟,那日貨舟上的事,她也曾仔細思考過,雖不敢肯定緣由,卻明白大致與爭權殺戮脫不了干係。
不想,那個王太子竟是死了,而且照檄文上的說法,他竟是死在了京中。
馥之只覺蹊蹺不已,將那紙檄文交還王瓚,問他:“濮陽王太子果真被害?”
王瓚唇邊浮起一絲冷笑:“他死不死,那棺木中人用的也是他的名字,濮陽王要的不過是個由頭。”
說著,他將檄文伸到一旁的燈上。紙片遇到火,倏而熊熊燃起,未幾落在地上,化作黑灰。
馥之知曉此言不虛,濮陽王太子性命如何且在其次,濮陽王興兵反叛卻是實打實的事。
“朝廷可有應對?”思索了一會,馥之向王瓚問道。
王瓚明白她問的是顧昀,沉默片刻,道:“甫辰在何處尚且不知,不過方才接到急報,大司馬已至零陵。”
馥之心中大吃一驚,望著王瓚:“大司馬?”
零陵郡在蜀郡以北,占據江險,乃巴蜀通往中原的門戶。古時巴蜀土人曾幾次叛亂,皆被擋在零陵之外。如今濮陽王占據巴郡,朝廷仍有蜀郡;而濮陽王才起兵,便傳來顧銑坐鎮零陵的消息,可謂時機正當。
王瓚看向馥之,神色淡淡:“大司馬既至,你也不必留在成郡,若身體受得,我這兩日便遣舟送你到零陵。”
馥之卻沒有說話,過了會,微微頷首。
魚羹
夜色沉沉,月亮帶著一圈朦朧的華光,掛在峽谷上頭逼仄的天幕之間。
水流不算平緩,嘩嘩的聲音不絕於耳,風卷著清冽的寒氣掠過頰邊,蔡纓只覺一陣激靈,不由地攏緊身上的皮裘。
江水在面前淌過,卻黑黝黝的,看不清面目。蔡纓忽然記起上次像這般在舟上看夜色,還是幼時隨父親來巴郡的時候。當年,他們從京城出發,乘車走了將近十日才坐上大舟。蔡纓第一次出遠門,萬事皆好奇不已,而第一次在舟上過夜時,她一面擔心著辱母故事裡的鬼怪,卻又一面東看西看,攪得父親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