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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大年三十的晚上,突然下起好大的雪,我纏著舅舅陪我到門口給兩隻守門的石獅堆個獅子寶寶。
江流赤著腳從街上走過,衣衫襤褸,頭髮髒亂,像個小乞丐一樣。然而眼神卻那麼平靜,又有一絲空洞,仿佛不知道冷一般,大紅燈籠把他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我問舅舅,那個小哥哥為什麼沒有鞋穿,我可不可不要把我的鞋送給他。舅舅笑了許久,我卻記住了他的背影。
第二次是元宵夜,舅舅因為有公事要處理不能陪我我便很生氣地自己帶了幾個護衛出去看花燈。正好碰到江流餓壞了,偷吃饅頭被小販打,他沒還手,也不跑,只是一個勁兒低頭吃手裡的饅頭。眼睛裡依然是平靜的,一點也不驚慌不害怕,似乎也感覺不到疼。直到被揍得暈過去,嘴裡還塞著饅頭。
後來我想,或許那時候他就沒什麼生存意念了,只是想死前吃點東西吧。
我把他救回府,一個銅板簽下了他的賣身契。
“小哥哥,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人啦,除了我,沒有人能欺負你……”
江流看著我,眼神里也沒有多少情緒,只是把銅板揣進懷裡,輕輕點頭。
“你要我做什麼呢?”
我想了好久:“保護我,陪我玩之類的吧,最重要的是聽我的命令。”
江流果然很聽我的話,後來也跟著我從京城回到自己家。不管是撒謊、逃學、偷溜出去玩,對的錯的,好的壞的,只要是我說的,他什麼都聽。
爹爹管不住我,又捨不得教訓我,就拼命責罰他。他也二話不說,跪下受罰,有時候被杖責得幾天都下不了地。我心疼,也就不那麼貪玩胡鬧了。爹爹發現我的弱點後,可得意了,經常用江流來約束我。見江流對我真是忠心耿耿,便也將他當半個兒子一樣悉心栽培。
後來我發現江流原本就是會武功的,身上也到處都是傷疤,這些年我從來沒問過江流關於他過去的事,因為我知道他不想說,可是我若開口他一定會告訴我。
那曾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有個人里里外外地屬於我,全心全意只對我一個人好。我被寵溺得無法無天,就覺得這輩子沒有什麼東西是我想要而得不到的,就算是星星月亮,江流也會想辦法給我摘下來。
可是有時候又很怕,我希望江流是個獨立的可讓我依靠的男子漢,而不是完全沒有自我、只為了保護我而存在,活得如同一具空殼。
江流不明白我是什麼意思,只是費解而平靜地看著我。
“就是說,我希望你能過得幸福開心。”
“我很開心。”
我氣結:“完全看不出來!你開心就應該笑啊,生氣的時候應該發怒,難過的時候應該哭。你看我爹爹對我娘親,多溫柔多體貼啊!關心和愛應該是主動的,而不是我命令你做什麼,你才做什麼!”
江流看著我,眼中顯出一絲疑惑和為難。不過我知道他在很努力地學,學習關心我還有了解我。他望著我時眼神變得親切,然後又從親切變得溫暖,將我無聲無息地包裹。
天涼為我披衣,天熱為我扇扇,出去遊玩時不用我開口也會主動背我,問我口不口渴。去外地,還會給我帶許多禮物。隨著我們年歲日長,他越發溫文俊雅,完美得不像人世中人,喜歡她的女子也越來越多。
我常常為此大吃飛醋,甚至惡聲惡氣地規定他只許對我一個人好,不許多看別的女人一眼。
可是儘管如此,還是讓我撞見了一個不要命的丫鬟,她跑去跟江流告別,哭得死去活來,求江流跟她一起走,江流卻只是淡淡地交代她保重。第二天我問起,他竟然連人家的名字都不記得。
當時我心頭歡喜卻又有些害怕,害怕那雙溫柔的眼睛,也會有那麼一天淡淡地望著我。可是我明白,對江流來說,我是世上唯一重要的人。
十五歲那年,我依然喜歡上街時牽著江流的手,看書時枕在他手上,他卻開始避諱我了。
“夫人交代很多次了,男女授受不親……”
我皺眉叉腰:“你是聽我的,還是聽我娘的?”
“聽小姐的。”江流恭順地低著頭。
我最討厭他老把自己當下人,可是這點卻怎麼也改不過來。
我撲到他懷裡:“江流,你不要總是氣我,我喜歡你你難道不知道嗎?”
江流僵硬著身子,卻不敢推開我。
“說你也喜歡我。”
“我喜歡小姐。”
“你知道我說的是那種喜歡的對不對?”
江流一時僵住了,臉上流露出一絲恐懼:“屬下不明白。”
我怒火衝天,我一個姑娘家都拉下臉皮跟他表白了,他還要我說得多清楚?
我把偷偷在外面買的所謂的yín書艷圖,一股腦兒地從床下拖出來塞給他。
“我命令你!今天晚上必須把這些全部看完!”
第二天江流見到我的時候兩根紅燒肉似的,我笑得噴了茶水。
“小姐不應該看這些,我全部燒了。”
“什麼?我好心截給你看!你居然燒了!我不管了,你要賠我!”我跳過去,對著江流又掐又擰又咬。
江流無奈:“小姐要什麼,我重新給你買就是了。”
“我什麼都不要,我要你娶我!書裡面的我們慢慢實踐好了。”
江流估計是被我驚世駭俗的話嚇傻了,漲紅著臉,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五、
之後他就一直迴避我,沒有明令就儘量不在我眼前出現。我煩惱得要死,戳破手指也要給他做衣裳,燒了廚房也要給他做羹湯,想盡辦法表達愛意討好他,可是這個木頭腦袋就是完全不開竅。
這日我去常去的酒樓吃烤鴨,他照例影子一般跟在我身邊保護我的安全。我心情極差,又不想逼他,只好在包房裡低頭喝悶酒。
“小姐,老爺說了不許你再喝酒的。”江流雖然阻攔,但是他溫柔慣了,哪裡拗得過我,只能任憑我喝了個爛醉如泥。
我說:“江流你站好了,不許動!”然後踮著腳想去親他,無奈他個子太高,我撅著嘴半天也親不到。只好又命令道:“身子矮一點,頭低下來一些。”
江流面露難色,硬邦邦地站著一動不動,我不死心,又從旁邊拖了椅子來,爬上去,站得高高的去親他。
江流轉身欲走我卻使勁抱著他不肯鬆手。
“我哪裡不好了,你要這樣嫌棄我?”我突然委屈地想哭,可老實想了想,似乎這的確也沒有哪裡好。
“我沒有嫌棄小姐,小姐你喝醉了,我們回去吧。”
“親我一下。”
“男女授受不親。”
“不親也得親!”我嘟著嘴往他臉上湊,他卻倉促地別過臉去。
我氣急敗壞地站起身來捋袖子:“還說什麼都聽我的!不過是讓我親一下就這么小氣!”
“不是……”江流哭笑不得。
“不讓我親,我今天就從這裡跳下去!”說完我便朝著窗外猛撲,從二樓往下掉。我心裡一點也不擔心,因為江流會接住我。
江流嚇了一大跳,果然立刻躥了出來。卻沒想到有人搶先躍起把我抱住,我還以為是江流,便笑眯眯地把頭埋到對方懷裡,卻很快被江流奪了過去。
回去的路上,江流橫抱著我,我掛在他脖子上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看著他帥得一塌糊塗的側臉,我忍不住輕輕在他臉頰上啄了一下,又在他耳垂上親了一下,江流這次沒有躲,只是不知道在想什麼,眼睛徑直望著前方。然後在我把唇印在她的唇上時,他停下了步子。夏夜,流螢點點,月光如銀,路兩旁的梯田裡蛙聲不斷,微風輕拂得我飄飄欲仙,很快就醉倒在他懷裡。
第二日他卻好像沒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讓我懷疑昨夜是不是我做的一個夢。羞於自己太過於膽大,也有些不好意思看他。結果沒想到三天後,縣令家的公子,竟然跑到我們家來提親了,原來那日從樓上跳下時接我入懷的人就是他,可是我根本連他長啥樣都沒看清。
爹爹似乎很喜歡那個人,說他家世、人品都好,居然還不嫌棄我一姑娘家喝的醉醺醺的。
我鬱悶壞了,可是江流好像對此事沒有任何反應。爹爹問我,我只說此生非江流不嫁,讓他趕快幫我把江流搞定,不然我就做個老姑娘。
爹爹拿我沒轍,只是望著我語重心長地跟我說:“江流是個好孩子,我看著他長大的,未嘗沒有過把你嫁給他的想法,爹爹不是看重家世的人。只是他那種性格可以做你的好兄長好護衛,卻不可能做一個好相公,他可以努力學習怎麼對一個人好,學習怎麼愛一個人就太難了。”
我聽不懂,只是一味地要爹爹幫我想辦法,想著江流就算不肯聽我的,那麼介意身世,爹爹的話他總該聽了吧。沒想到連爹爹提出我倆的婚事都拒絕了,爹爹怕我越陷越深,執意要我嫁給那個縣令公子。我氣急敗壞地跑去找江流:“我才不要嫁給那個小白臉!江流!你帶我走吧,我們私奔去!”我用力的抓著他的手。
江流皺眉:“小姐,顯靈家的公子我已經很詳細地查過了,知書達理,不是你想像的那麼差。你若不想嫁,好好跟老爺說,老爺不會強逼你的。”
“他怎麼不會強逼我!還不都是你!爹爹提出你我的婚事,你幹嗎拒絕啊?你就這麼討厭我嗎?”我幾乎快哭出來。
江流卻只是說:“小姐多慮了,只要我還在一天,就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你要是真的不想嫁那人,我就殺了他。”
我愣住,轉而更是生氣,我知道他的溫柔只是努力學習的表象,其實他從來對世人無半分情意,難道對我也是這樣嗎?
“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你不是說什麼都聽我的?那為什麼不肯娶我?”
江流沉默許久:“我所做的一切的前提是要小姐幸福,我只是一個下人,不能給小姐什麼……”
“夠了夠了!我不要聽這些了!反正你就是嫌棄我!你覺得我從小被寵壞了,刁蠻任性不講道理!對你呼來喚去,又喜歡捉弄你欺負你!我以後都改,我乖乖的,再不亂發脾氣,做個賢妻良母總行了吧?”
“小姐你還小,也沒碰上過什麼別的相稱的男子,等你遇上了,就知道你對屬下的感情不是你想像中那樣的……”
“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數來說去,只是因為你不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