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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揚捨不得走開似的,低頭看他:「不是頭暈嗎?怎麼還不閉上眼睛?」
「周揚,」陳明睜著眼睛,仰視頭頂上英俊剛毅的臉,痴痴地嘆息:「沒想到我們還有這樣一天。」
周揚握住他細細的手指,緊緊捏著。
這一瞬間,陳明覺得人世間的語言已經失去了作用。周揚的目光那麼直接、深沉而炙熱,把該說的都說了,把說不出來的也都一一表達了。
我不能給你承諾。
我無法忘記離蔚。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真的愛上你。
但我,捨不得你。
陳明堅信自己的繹釋沒有絲毫錯誤,他苦心等待,曾經以為永不可發生的現在唾手可得,愛情竟是那麼不可思議得過分,不可言喻得過分。
沒有發生什麼,只是一個眼神的交流,眼淚已經涌眶而出,象止不住的清泉。
周揚皺眉:「怎麼了?」
他俯身,被陳明猛然立起上身,緊緊地抱住。
「再愛我一次,我只要一次。」陳明的雙臂都在顫抖,渾身都在顫抖,聲音卻低而輕微:「放過離蔚,放過我,放過你自己。我們可以相愛一次的,相信我,周揚。」
周揚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覺到他被灼熱的愛的熔岩包圍,陳明的雙臂用盡全力擁抱著他,讓他的血也沸騰起來,讓他以為死掉的心、腐爛掉的心、被凝成化石的心,輕微地感覺到復甦的刺痛。
鈴……
電話鈴在他作出答覆前不識趣得響起,象冥冥中的離蔚給他一個傷痛欲絕的警告。周揚從雲霧頂端重重摔下來,驚出一身冷汗。
他鬆開陳明,快步走到書桌前,接起電話。
「我是周揚。」
「周大哥,是我。」電話里傳來薇薇的聲音。
「哦。」周揚瞥一眼陳明。
周揚的抽身給了他一個信號,他顯然也已經從剛才不切實際的激情中醒來,神色落寞地坐在沙發上,低著頭,不知在看著什麼。
「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薇薇平靜地,帶著商量的口氣:「周大哥,讓哥哥入土為安吧。」
周揚沒有回答,胸口仿佛壓上了一塊巨石,讓他說不出話來。
「周大哥,我希望哥哥可以好好的安息。」
聽著薇薇的聲音,周揚很久才沉重地開口:「我會親自處理的。」
他放下電話,有點緊張地看向沙發,生怕坐在那裡的人會忽然消失,從此只殘留一絲若隱若現的氣息。
「給我一點時間。」他走到陳明面前,沉聲說:「我只需要一點時間,來思考,和平衡。」
「我明白。」陳明毫不遲疑地表示了理解。他點頭,直視周揚的眼睛深處:「我明白,真的,周揚。」
周揚單膝跪下,對著陳明保證:「所有的事都會好轉。」
「是的。」陳明苦笑:「還能怎麼糟糕呢?」
他的頭還在暈,因此情不自禁地前傾。令人高興的是,周揚及時把自己的胸膛送了上來。
「不管你找不找得到我的過去,我都會很感激。」陳明告訴周揚:「你的這份心意,對我來說,比整個世界還奢侈。」
他用低低的聲音問:「周揚,我並不是一無是處,對嗎?」
「我從沒說過你一無是處。」
「就算有……」陳明說:「我也已經忘記了。」
忘卻,有時候是最好的良藥。
第26章
忘記離蔚是不可能的事,這個世上,沒有人能忘記離蔚。
周揚深深明白這點。
他只是明白,將傷害轉嫁給陳明,並不是好的方法。不但無效,而且傷痛更甚。
每夜他總會醒來兩三次,被椎心的痛喚醒過來,清醒地明白離蔚已經離開了他,也清醒地看見身邊沉睡的陳明,有一張英俊的臉和堅毅的靈魂。
傷痛尚在,周揚要著手辦兩件事。讓陳明找回自我,讓離蔚安息。
陳明的資料派了陳躍負責,離蔚的入土,則由周揚親自主持。
「你乾脆挖個洞,直接把我埋在愛爾蘭的牧場。」這是離蔚當年吵架時的口頭禪之一。
離蔚是個無法無天的人,仿佛他的存在就是世界的存在,而世界存在他絕不會滅亡,從他身上不可能找到一絲憂傷,當然,他也從不曾預想過自己的死亡。
這句話,是他所有的說過的話中,稍微能說明他希望自己安葬地點的。
周揚深深記得,他在愛爾蘭牧場裡放馬狂奔,驚起遠邊林鳥的囂張笑聲。
枯骨,周揚現在唯一擁有的離蔚的身上物。周延選擇愛爾蘭牧場,離蔚曾經揮汗馳騁的優美之地,埋葬心愛的人。
入土為安是薇薇一直要求的,她卻無法面對最後的訣別,臨上飛機的一刻,薇薇病倒了。為了不讓薇薇受到更大刺激,周揚堅決拒絕薇薇登機的要求,把薇薇留在總部。
周揚帶著離蔚的骨灰,獨自飛往愛爾蘭。
臨行前,周揚和陳明告別。
「我會在那裡呆上兩三天。」
「我明白。」陳明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
沉默全程充當了主角,在沉默下,是拼命壓抑的激情和不舍。周揚和陳明都不約而同地渴望離別前的擁抱和親吻,他們那麼需要彼此安慰、彼此鼓勵著面對眼前的痛苦,感受對方的體溫,和唯恐隨風消逝的愛,但離蔚的入土為安過於沉重,一個骨灰盒橫在兩人之間。
雖只餘一搓灰,卻足以使世界灰沉。
沒有周揚的主人套間顯得空蕩蕩,象陳明的心一樣毫無著落。
骨灰可以被安葬,但離蔚卻不可能從此失去魔力,他如今,正式被供奉在周揚的心裡。
但周揚不也漸漸掙扎出來了嗎?陳明倚著窗台,眸中閃爍一絲微弱的希望。
周揚在改變,他能感覺到的。周揚已經給出了行動,他願意找回陳明的過去,他承認陳明的存在,他承認陳明也是一個獨立的人。
這戰打得慘烈無比,戰果來之不易。
「哥哥。」
陳明轉頭,看見臉色蒼白的薇薇。他從窗台上轉過身來:「病好點了嗎?醫生說了,要在床上躺幾天才行。」
薇薇無所謂地搖頭,找個椅子坐下,欲言又止。
「有事找我?」
薇薇別過臉,非常躊躇。
陳明坐下來,耐心地等待她開口。
薇薇似乎正在掙扎的邊緣,大眼睛中不時閃動激動的光芒,過了很久,才猛然咬住下唇,看著陳明說:「我要和你做一筆交易。」語氣堅決。
陳明不解:「交易?」
「對,就是這個。陳明,家中兄妹兩人,妹妹名叫陳少薔,1982年生……」薇薇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磁碟,臉上既興奮又小心:「陳明所有的過去。」
這確實是他的資料,一點不錯,和當日洛辛告訴他的一樣。
陳明驚訝地問:「周揚真的找到了我的資料?」
「不。」薇薇搖頭:「這是從周大哥帶回來的手提電腦上還原的。我手上的,是最後一份備份,答應我的條件,我就把它給你。」
陳明的心開始往下沉,不祥之兆在心頭咋現。他沒有問薇薇有什麼條件,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為什麼最後一份備份,會在你手裡?」
薇薇亮晶晶的大眼睛盯著他,緊抿著嘴。
陳明幾乎要被這種折磨似的沉默弄瘋了,心中接踵而來的假設讓他越發恐懼,他跨前一步,用力抓住薇薇的雙肩:「告訴我,薇薇,告訴我!」
「電腦上名字叫陳明的檔案,只要搶救得當,是可以還原的。」
「檔案,一直都在電腦里?」陳明的眼眶緩緩睜大,到了極點。
他屏住呼吸,看著薇薇的唇緩緩張開。
「但是現在的電腦上,什麼都沒有了。周大哥叫人把它徹底刪除了。」薇薇清晰地,將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清楚,唯恐陳明聽不明白似的,特意說得很慢:「就在今天上午,周大哥離開之前,在書房把檔案徹底刪除了,一絲也不留下。我親眼看見的。」
她看著陳明的臉變成死灰色,看著陳明蘊著水氣的眸子漸漸被絕望沾染,舉起手上的磁碟:「但是周大哥不知道,我事先偷偷打開保險箱,複製了一份備份文件。只要你答應我的條件,我就把它送給你。」
陳明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
他的身體僵硬,絲毫無法挪動。
心是冷的,血是冷的,如同地面忽然裂開,將他陷入了十八層地獄,那是最寒冷,最令人絕望的一層。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艱難地開口,艱難地搖頭,簡單的動作此刻對於他來說難於登天,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他就是這樣做的,我親眼看見。」薇薇斬釘截鐵地回答。
「不,」陳明用盡了力氣搖頭,似乎這樣就可以拒絕發生的一切。「他答應幫我找回過去,他答應過的!」他紅著眼睛,朝薇薇低吼。
薇薇反問:「那他為什麼不直接把電腦上的文件給你?要從電腦硬碟上找回一份經過簡單刪除操作的文件,隨便找一個電腦修復專家來就可以了。他為什麼不這樣做?他為什麼要騙你?」
「他為什麼要騙我?」陳明失魂落魄地喃喃。他不是電腦專家,但他知道確實有一種電腦修復的職業,可以將電腦里失去的文件找回來。為什麼周揚不這樣做?
他痛苦地跪倒,把頭抵在柔軟的被子上。
上面還有周揚的氣味,周揚臨走時深沉的目光卻在哪裡?
「他為什麼要騙我?」陳明絕望地問。
薇薇蹲在他身邊,輕聲告訴他答案:「因為他要穩住你。你沒有讓他滿意,你扮得太糟糕,周大哥說,他要重新塑造一個更象哥哥的人,他正在找最好的洗腦專家,等他找到了……」
薇薇的話還沒有說完,陳明已經劇烈地戰慄起來。他抬頭,用看蛇蠍似的目光瞪著薇薇:「不,不會的。」他急促地說:「他不可以這樣對我。」
「他可以。」
電光火石間,時空重疊起來,象回到洛辛未死的當日。
同樣的房間,同樣的床,同樣是溫存過後,妄想著甜美從此都屬於他。
幻想被洛辛的一通電話,還有離蔚的幾根枯骨打破。
他跪在地上,對周揚苦苦哀求,直到周揚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洛辛的要求。
他就是跪在這裡,用微不可聞的低聲說:「你不能這樣對我」
周揚居高臨下,答了他三個字:「我可以。」
一切恍如就在眼前。
陳明苦笑,他曾被這樣地背叛,這樣地對待,這樣的折磨,為什麼到了今天,仍相信一個不可觸及的夢想。
他的尊嚴和深愛,仍比不上一個離蔚的笑容,一把離蔚的枯骨,一個離蔚的冒牌貨。
從來不曾比得上。
雙膝都在顫抖,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他被層層殘忍的羅網束在其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不信我嗎?」薇薇拿著那張磁碟,小心翼翼地靠近。
陳明死死閉著禁止不住熱流的眼睛,猛然張開,沉聲說:「我信。」
不能不嘆,不能不悲,不能不苦笑。周揚對他的愛,比不上一抹屬於離蔚的塵埃;他與周揚彼此的信任,又何嘗經得過一點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