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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在哪裡?”靜了一會兒,讓自己完全冷靜後,阿典問著。
貝貝搖了搖頭。“巧巧會來接我。”
“你出門都是巧巧帶著你?”
“巧巧接我。”貝貝點頭。
“為什麼?”
“阿桓說我是路痴,我迷路,所以巧巧接我回家。”
“你記憶力不好嗎?不會認路?”阿典曾經以為自閉症患者都像雨人里的主角有者超強記憶力,原來,那些都是個案。他想起自己放在客廳里的自閉症書籍,他覺得自己或許該挑個時間,好好將書看過一遍。目前的他,只想了解這個大男孩。
“我畫畫很好。”貝貝回答。
“唉一答非所問。”阿典噓了聲。
貝貝吃完了碗裡頭的粥,接著四處望著,尋找廚房。
“怎麼?”阿典悶著。
“吃完飯,洗碗。”貝貝回答。
“放著吧,晚一點會有鐘點傭人過來。”阿典走到客廳,抽起煙來。
根據洛桓的資料,他們父母雙亡後兩兄弟相依為命沒有分離過,當洛桓與林巧巧離婚,那個家已無人可以照顧貝貝。
阿典看著貝貝,心裡頭浮現一絲不忍,他是該為這一切負起責任,他怎麼能要求貝貝回到那個再也沒有人的家。
“現在暫時找不到巧巧,你先住在我這裡吧。”阿典抽了幾口煙。
還在找廚房的貝貝聽見阿典的話,於是回過頭來。他看見阿典又有了哀傷的表情,就像夕陽落下的那天,他孤單的背影,沾染了落日的顏色。
“好。”貝貝回答。
在所有的情緒字眼裡,哀傷是貝貝唯一了解得比較深入的詞彙。因為爸爸和媽媽車禍死掉的時候、阿桓和巧巧吵架分離的時候,他問過阿桓,而阿桓也教他這個字的意思。
哀傷,就是一種會讓人感到難受的情緒,或許是你失去東西,或許是你失去所愛的人。那時你會想要哭,但是要忍耐,不可以讓淚水掉下來。因為你不能向哀傷屈服,你必須要克服哀傷。然而哀傷的力量,卻永遠超過於你的忍耐。於是你只能忍耐著,痛苦地忍耐著。
房裡,突然傳來行動電話的鈴聲,太過尖銳的聲音刺激到貝貝的耳膜,貝貝鬆開了手裡捧著的碗,碗摔在地上裂成了碎片,而摔碗的動作又發出了另一陣使他情緒不穩的刺耳聲響。 貝貝看著那些散落一地的碎片。
“別撿了,讓傭人處理就好。”阿典衝進房裡接電話。“喂,我是阿典,怎樣?”
貝貝蹲在地上,自己撿了起來。
“你確定她曾經在醫院出現過?沒認錯人?好!我馬上過去。”阿典打開衣櫃隨便挑了件衣服穿上,將手機塞進口袋裡,便走了出來。當他發現貝貝沒聽他的話,自個兒拾著那些鋒利的碎碗時,立刻沖向前去,搶過貝貝手中的瓷碗片。
“叫你別撿你還撿,割到怎麼辦……”阿典話還沒講完,手指指腹就感覺一陣刺痛,他低頭一看,發現碎片竟在強奪途中劃破了他的手,按著血忽然冒出了一堆,他嚇了一大跳。
“流、流、流、流血了——”阿典大叫,他沒料搶得太大力,竟害自己割得那麼深,血不停地冒。
“找塊布來讓我綁著!快點。”阿典喊著。
但只見,貝貝走了過來,拉起自己身上的襯衫,將衣服的一角覆蓋在阿典的傷口之上,然後緊緊握住。
“布。”貝貝說。
阿典愣了愣,看了看貝貝,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衣服也是布沒錯,但用這麼直接用衣服來裹傷口,未免好笑了點。“我快受不了你了,你真是有夠呆耶!”阿典說著。
稍後,阿典等血稍止,拿著繃帶在手指上隨便纏了纏,接著對貝貝說: “我同事看見巧巧了,我們現在先到醫院去。” 阿典見貝貝仍十分專注地看著他的傷口,他於是握住了貝貝的手臂。“現在趕時間,你別給我愣著。”
貝貝回過神來便扭著想掙脫,他還沒能那麼快習慣阿典的碰觸。一般來講這樣的肢體接觸需要半個月,半個月後他才能有心理準備和阿典有些許的擦碰。
“還掙扎!”阿典抓得更緊。
“再掙扎小心我揍你。”他趕時間時一忙起來,便不想管別人的感受,管他是自閉症還是精神分裂,只要是人,K—K就會乖乖不亂動。
貝貝皺起了眉頭,不滿正在胸口凝結著。
“聽話!”阿典看見貝貝的神情開始不對勁,實在很怕貝貝又像昨天在醫院一樣瘋起來,亂叫亂跳,於是鬆開了一些力道,但還是沒有放開他。
“你乖乖聽話,我帶你去看阿桓;還帶你去找巧巧。”阿典拿甜頭誘導著貝貝。
“還要買新表。”果不其然,當貝貝聽到阿典的話,便稱稍安靜了下來。
“好,再幫你買一支新表,買一支時間準時的表。”阿典隨口說說。
當他們到達醫院的時候,時間已經過了兩個小時。貝貝抗拒坐車是主因,因此他們只能以緩慢的速度,慢慢朝醫院的方向走。
阿典心想,這兩天裡走的路,大概是他這一年加起來所有份量。
當他剛剛看見幾個小鬼騎著腳踏車從他身邊呼嘯而過之時,他甚至心灰意冷地想著,得去買輛腳踏車代步了。但就不知道這個有汽車恐懼症的小鬼,願不願意接受腳踏車。
到了醫院後,貝貝望著玻璃窗裡頭,而後看了看阿典:“阿桓還在睡。”
貝貝淡褐色眼眸里的疑惑,使得阿典的罪惡感一下子充塞了整個胸口,他張著嘴幾乎說不出話來,直至幾個呼吸過後,才能開口。
“他……他睡得很熟……”阿典逼自己這麼說。
貝貝點了點頭。他坐在走道與昨天相同的位置上,而後翻開書包拿起了同樣的素描本,一筆一筆地記錄他所看見的世界。
他的素描精準而俐落,深深淺淺的灰色筆觸間,將玻璃窗內的景象完整而逼真地拓印至純白的素描本土。
阿典的罪惡感使得他無法將視線投注在貝貝身上,他繞過了貝貝,來到同事面前。
“林巧巧什麼時候出現的?”
“就在我打電話給你之前沒多久。”同事說者:“趁著我們輪班的空檔,林巧巧就待在加護病房之前,似乎還想進去。但被我們發現之後就逃走了,我們有試著追她,不過她跑得很快,一下子就不見了。”
“跟老大報告過了?”
“老大說所有證據都顯示林巧巧跟這案子脫離不了關係,她似乎是中間商,而且還因為販賣及食用麻藥被通緝中。”
“看來要讓她出面是不可能了。”阿典沉吟了一下。“這樣吧,如果還有消息,就再通知我。”
“其實老大剛剛來過。”同事苦笑了下。“老大說得很明白,你放假了,警告我們不准再將案情進度告訴你。等到逮捕林巧巧,這件案子就要結案。剩下的一切,皆當作意外處理。老大在這件事上面幫你很多,所有的事情幾乎被他壓下來,你別再讓他難做了。”
同事搖了搖頭,苦勸著。
“我知道。”阿典也苦笑。
“下去看過興晃沒?”同事又說。“楊桃說興晃昨晚發高燒,燒到抽搐,嚇得她一整晚都不敢闔眼。”
“我這就去看他。”阿典也十分擔心興晃的傷。
阿典看了眼正在作畫的貝貝,心想他大概還有些時間才能畫完,他於是下到六樓看看興晃的傷勢。
興晃的病房房門並沒有關上,阿典由門fèng中瞧見楊桃正坐在興晃的床沿,她綁著的馬尾一直沒有鬆開過,髮絲有些散開採,顯得凌亂。
興晃疲態盡露的臉上掛著幾絲笑意,他伸手撫著女友的臉龐。 她低下頭,親吻他乾澀的唇,猶如蜻蜒點水那般溫柔。
原本想踏進房門的阿典僵在門外無法動彈,兩人親昵的舉動狠狠地打擊了他。他困難地往後退一步、再一步,而後緩緩地退開採,遠離了那扇門,與他們的兩人世界。
愛情原來就是這麼回事,相愛的人皆會親吻,皆會占據彼此不願分開。然而當他仍在意著那個男人,這樣的場景便會讓他不堪。
他在他們的愛情之間是多餘的人,他始終說不出口的情意過於可恥。興晃甚至不知道他在意著他長達六年,而他卻為了這兩個人,感到自己十分悲哀,進而可笑。
阿典在樓梯口坐了下來。他握著一包煙,幾次想點,卻點不著。他的手有些顫抖,但他卻把這歸咎於此處是醫院,醫院裡不該抽菸。
他的身後來了個人,他轉頭,發現那是貝貝。“怎麼,畫完了?”
貝貝點頭。
“坐吧!”阿典拍拍身旁的階梯。
貝貝挪開貼在臀後的書包,而後安靜坐了下來。
“其實,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病是怎麼回事?乙阿典想找些話題,好把自己的注意力從興晃與楊桃身上開。
“自閉症。”貝貝簡單地說著:“是外星人。”
“你曾經這麼說過沒錯,但為什麼這麼說?”阿典的微笑十分苦澀。
“你是地球人,我是外星人。”貝貝翻開書包,拿出了一本繪圖本子,他將本子遞給阿典。
那是本“小王子”,也就是阿典看過卻遺忘的書,書里畫著被裝在盒子裡的羊。
“你喜歡這本書?”阿典接過貝貝的書,翻了翻。但對於貝貝所給予的答案,阿典還是一點都搞不懂。他們兩個人有時還真是雞同鴨講,弄不清楚究竟對方是什麼狀況。
“星星兒都是外星人。”貝貝點頭說。星星兒是一些人對自閉症患者的稱呼。小王子也是外星人,他們是同類。
阿典摸了摸貝貝的頭,但發現貝貝還是閃躲。
“不喜歡我碰你?”阿典問著。
“討厭。”貝貝老實地點頭。 “好吧,我不再勉強你。”反正短時間內也弄不懂貝貝這個外星人是怎麼回事,阿典乾脆將書還給貝貝,不仔細看過。“走了,回家吧。”
接著,他們又走了兩個小時的路程,離開醫院返回自己的家中。
中午左右,有些困了的貝貝睡倒在沙發上,阿典拿了條毯子為貝貝蓋上,便開車離家。
他想到外頭去亂七八糟一下,然後再隨便找個爛人,來段爛得不能再爛的一夜情。心裡累積的哀傷,該適時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