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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好人,向來詩酒自樂,從來都沒想過要去爭些什麼,”她看看發愣的兒女,微微一笑,“雖然知道他已有了妻子,我卻還是忍不住……”
停了停,她垂首:“後來,我遇上了驚風,你們也知道,他對我很好。”
李游微笑:“唐堡主一生只娶夫人一個,如此多情,已經很難得,夫人既明白他的心意,想必他也很高興。”
葉夫人搖頭:“但我當初一心只在陶大哥身上,並未留意他半分。”
十幾歲的女孩子流落街市,受的是怎樣的欺辱?而有一天,她突然發現自己被人救了下來,有誰能明白那種心情?何況陶化雨為人又極好,因此縱然知道他已有妻室,她還是願意跟著他。
何璧沉聲道:“唐堡主便是為此起了殺心?”
葉夫人搖頭,露出憤怒之色:“一切都是柳如的主意!柳如貪圖陶門的產業,又拿我說動了他,他……他才會做出那等不義之事!”
眾人默然。
唐堡主對兄弟下手,竟是因為葉夫人。
而葉夫人卻偏偏喜歡陶化雨,陶化雨雖已有了妻子和孩子,但在這古代,並不妨礙他再接納另外一個女人。讓她死心,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愛的這個男人永遠消失,雖然她會傷心,但時間與關愛,始終會抹平一切的,何況她也並不討厭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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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游搖頭:“唐堡主雖一時糊塗鑄成大錯,卻始終只為了夫人,他對不起陶門主,卻對得起夫人;如今夫人為陶門主報了仇,卻又對不起他,還殺了許多無辜之人,這一切又是何苦!”
葉夫人目光呆滯。
邱白露淡淡道:“若他果真心無旁念,縱是柳如也挑唆不了。夫人如今已為陶家復仇,雖誤入唐家,卻還是陶家人,想來陶門上下必會感激。”
葉夫人笑了:“不,我是唐家的人。”
眾人愣。
葉夫人緩緩道:“我是唐家的人,如今我喜歡的,是驚風。”
“母親!”唐可憂終於又“撲通”一聲跪到了她面前,一直以來,他認為母親背叛父親,誤會頗深,如今聽到這話,怎能不心生愧疚?
他垂頭哽咽:“兒子不孝!”
葉夫人伸手輕輕撫摩兒子的臉,淚如雨下:“這許多年,你父親常常無端傷感,如今我才明白,他是心中有愧,對著我一天,他都會被良心折磨,但他還是一個人忍著,一如既往地待我忍我,二十三年,他的日子又何嘗好過!”
楊念晴鼻子發酸,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南宮雪一直不言語。
究竟是對還是錯?一個你深愛的男人,卻被一個深愛你的男人害死,而且是滿門被誅,若是你,會選擇沉默,還是也像葉夫人一樣,替他報仇?
唐可思已哭得兩眼通紅。
葉夫人搖頭:“我不想害他,但我也不能對不起陶大哥,這件事,的確是他錯了。”
語氣里滿是悲哀與無奈。
她看著眾人,幽幽道:“他錯了,可我不怪他,當初若非為我,他又怎會做出這等不義之事,這二十多年來,若非他面對著我心中有愧,又怎會與林星生出這些荒唐事……我不怪他。”
無論他做了什麼,都是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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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游看著她,輕輕道:“我等並無什麼切實的證據,夫人原本不必承認的,如今……”
葉夫人慘然一笑:“不必,無論如何,此事全因我而起,何況……他既如此對我,我又何惜下去陪他。”
李游黯然。
何璧道:“此案還有許多地方不明白,夫人……”
葉夫人忽然擺手,打斷他的話:“你們既已知道,又何必多問,柳如是我殺的,司徒老爺子與張明楚也是我怕人起疑心,殺了作掩飾的,他們的屍體都被我放到了南宮別苑。”
說完,她轉過眼看著一雙兒女,目光慈祥而痛苦:“我對不起你們父親,原本早就該下去陪他了,但我卻實在不放心你們兩個,憂兒,你這麼大了,今後凡事不要任性。”
唐可憂嘴唇發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殺人償命,誰也逃不了。
唐可思抱著母親,哭道:“他們要抓你嗎?”
葉夫人搖頭,輕輕擁著她:“思思……”
嘴角緩緩流下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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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你怎麼了!”
“母親!”
楊念晴大驚:“葉夫人!”
唐可憂又驚又痛,急忙抱住她:“母親!你……”
李游黯然:“夫人這是何苦。”
葉夫人躺在兒子懷裡,慘然笑了:“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我如今雖對得起陶大哥,卻對不起他,我早已準備去陪他的。”
唐可思大哭起來。
“憂兒,”她輕輕喚著兒子,斷斷續續道,“我……我害了你們父親,如今我也去找他,你……可還怪我?”
深不見底的眸子裡,悲哀與痛苦糾結成一片。
唐可憂搖頭,咬牙哽咽道:“不,不會,父親不會怪你,你不要……”
這個時候,又能如何挽留?
她微微笑了。
唐可思已哭得滿面淚痕,忽然,她抬起頭,懇求地看著南宮雪:“南宮哥哥,我娘不壞,你救救她好不好?”
南宮雪默然。
葉夫人卻忽然想起了什麼,抓住女兒的手,露出緊張之色:“思思,憂兒,無論如何,你們兩個定要答應娘一件事!”
見她突然這麼說,二人一愣。
她定定地看著兒女,一字字道:“他們雖是公事在身,卻始終算是你們的殺母仇人,我走之後,你二人不得再與他們有任何牽連,他們也要馬上離開唐家堡!”
唐可思怔住:“娘……”
唐可憂也愣住。
為了兒女的安危,她始終不願他們與自己這些人扯上關係吧?楊念晴倒也明白她的意思,更覺傷心,不由也流下淚來,這個場景,誰都會想起自己的母親……
李游握了握她的手,眼睛卻看著葉夫人:“夫人放心,我等即刻便走。”
葉夫人感激地點點頭,隨即又看著猶豫的兒子和女兒,急道:“你們兩個,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終於——
唐可憂看了看楊念晴,垂下頭:“母親放心。”
葉夫人鬆了口氣:“我知道你是孝順的孩子,思思,你……”
唐可思根本不明白母親為何會提出這個要求,見她逼自己,不由淚流不斷,搖頭哭道:“不要,娘……”
“思思!”葉夫人語氣嚴厲起來,幾乎是在發怒,“不得再與他們這些人往來,你聽見娘的話了麼?”
“我沒有……我……”唐可思咬著唇,一雙淚眼卻瞟著南宮雪,此刻,她很希望他能幫忙說句話吧?
南宮雪移開目光。
見她不肯,葉夫人氣極之下,噴出一口血來:“你……你不聽娘的話了麼!”
“我答應!”唐可思慌了,顧不得許多,撲在母親身上哭道:“娘!你不要怕,我答應,我答應你……”
說完,她竟暈了過去。
葉夫人嘆了口氣,緩緩閉目,半晌又睜開:“憂兒,你妹妹任性,日後你定要管好她,不許讓她外出惹事,最好不許她再出門。”
唐可憂點頭:“母親放心。”
鮮血沿著嘴角緩緩流下,越流越多,然而那美麗的臉上,卻漸漸展露出一片平靜而安詳的神色,又如當初見到時那般聖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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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結束了。
一切果真都結束了麼?
疑點和騙子
寶馬雕車,當街招搖,行人接踵,熱鬧非凡。
說起臨安城,楊念晴並不陌生。那次和花花公子混進如玉樓,玩得卻很恐怖,讓美女吃盡了免費豆腐。因此一進城門,她全身的汗毛就條件反she地豎了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句話果然經典。
除夕剛過不久,新春的臨安城又添了無數繁華氣象。
江湖兒女是沒有除夕的。
因為查案錯過了上元節燈市,楊念晴惆悵萬分,發生這一系列事情,心裡也十分不舒服,但無論如何,事情已經過去,新的一年,一切都將重新開始。
想不到jú花先生邱白露竟然也沒有急著回他的悠然居,難道這段日子跟著大伙兒太久,他也不捨得回去了?
楊念晴還是很高興,因為她並不希望他做神,他做人的樣子更可愛。
南宮雪果然是有錢人,別宅都修得這麼富麗幽雅。臨著西湖,站在花園的閣樓上,看著寬闊美麗的湖景,讓人心情舒暢無比。
楊念晴開心地在園子裡逛了半日,正想叫李游陪著出去逛街。
一轉眼,李游竟然不見了。
敲敲門沒人應,她站在門口泄氣地嘀咕:“跑哪去了?”
“找李兄?”溫和的聲音。
抬頭一看,正是南宮雪。
華服金冠,俊美的臉上依舊掛著微笑,劍眉微蹙,使得這乾淨的笑容又無端帶上了一絲憂鬱。明亮的鳳目仿佛洞悉一切,然而那目光卻又讓你感到複雜無比,看不透他的心思。
楊念晴反應過來:“呃,是啊,不知道他去哪了。”
他微笑:“李兄出去了。”
看到他臉上那分若有若無的悲哀之色,楊念晴有點心疼,從頭到尾他都是無辜的,但如今,他還是為葉夫人的死內疚。
她推推他的手臂:“南宮大哥,人本來就有生老病死,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何況這根本與你無關,不如……我們去逛街怎麼樣?”
南宮雪搖頭:“我沒事,多謝。”
“你倒是沒事,”楊念晴想逗他開心,壞笑,“思思可有事了,幸好我們走的時候她還暈著,不然肯定又要哭,你說,你不是禍害是什麼。”
那雙鳳目溫柔地“瞪”了她一眼。
“越說越不象話!”
楊念晴笑嘻嘻道:“走吧,出去逛街。”
他沒有動,默然片刻,看著她微微一笑:“我還有些事,就不去了,方才見何兄在房間,你若要找李兄,不妨問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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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璧果然在房間,而且還悠閒地坐在椅子上,手中端著一杯清香四溢的茶,另一隻手卻依舊放在腰間刀柄上,整個身體坐得端端正正的。
一見二人,冷漠俊美的臉上居然眉毛一挑。
破天荒的,他看著楊念晴先開了口:“你來得正好,我正找你。”
楊念晴愣了愣,走過去坐下:“哼,找我做什麼?隨手就把我往天上丟,我還沒找你算帳,你也好意思,有你這麼做朋友的麼!”
何璧皺眉:“做朋友也可以丟。”
“什麼?”楊念晴氣得笑,“你知不知道那多危險,萬一李游沒接住我,我摔下來還有沒有命!”
何璧看她一眼:“你也可以丟我。”
丟你?楊念晴無語。你當我捨不得?我若能丟,早把你丟天上幾百次了。
“你不是還好好站著麼,”何璧不在意,“老李若連你也接不住,真該去換名字了。”
弱者的悲哀,就在於明明受了欺負還要故作大方。
楊念晴垂頭喪氣:“算了算了,看在你是為救南宮大哥的份上,我就大人大量,不跟你計較了。”
她扯開話題:“現在我們要去哪裡?”
“查案。”
“什麼?”她莫名其妙,“不是已經完了麼?又有什麼案子?”
何璧看著南宮雪:“你也以為完了?”
南宮雪不語。
楊念晴驚訝:“葉夫人已經親口承認了,所有人都是她殺的,她既然下了決心自盡,根本沒必要再說謊。”
“承認,未必就表示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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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你別忘了黑四郎,他欠兇手的情,他會欠葉夫人什麼?”
楊念晴愣住。
何璧又道:“第二,要不知不覺將屍體放入南宮別苑,以老李的輕功尚且為難,何況於她?”南宮別苑戒備森嚴,耳目眾多,她又是如何做到的?
“第三,便是冷夫人之死,”南宮雪微笑,“倘或真是葉夫人,冷夫人又怎會不防備?”當時葉夫人已嫌疑在身,只怕她還未走近,冷夫人便已察覺防備了。
何璧皺眉:“第四,她為何要毀了屍體?”這也是眾人一直想不通的問題,既然他們都已經知道了死因是萬毒血掌,兇手為何又要多此一舉,用焚屍水毀了張明楚,用火燒了楚笙寒冷夫人夫婦?難道屍體上真的還有一條重要線索沒發現?
唐堡主失蹤前夜,來找葉夫人的到底是誰?陶門之事乃是朝廷機密,以何璧這樣的身份,都要花很大精神才能查出告密者,葉夫人又是如何知道的?
“殺人償命,我如今雖對得起陶大哥,卻對不起他,我早已準備陪他去的。”既已無抵賴偷生之念,她又怎會費盡心思殺人滅口,阻止眾人查案?
只有一個解釋——
幕後還有一個人。
葉夫人為何至死都不願揭穿他?放眼江湖,有誰能令她如此恐懼?何璧等都是數一數二的大人物,她是個聰明人,既然擔心兒女,就絕不會受人要挾做出這麼笨的事情。
她在維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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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璧目光閃爍:“如今可以肯定的是,除了萬毒血掌,那些屍體上必定還留有另一條重要線索。”
楊念晴激動:“這條線索一定直接關係到這個人的身份,所以他要毀了屍體,就算我們查,也只能根據萬毒血掌查到葉夫人身上,他知道葉夫人會維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