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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門虛掩,這讓陳二狗吃了一驚,下意識以為是遭了竊,急匆匆推開門,卻沒來由感覺到一股陰風,這不是無中生有的荒誕,在大山里被畜生盯上後就這種不祥預感,身處險境的次數多了,一個人的確會有超乎常人的本能,陳二狗推開門後立即後撤,卻依然被一隻力道驚人的手臂扯住衣領,猛然一拉,然後一記膝撞砸中腹部,身體來不及因疼痛而弓身如蝦,就被一條粗壯手臂卡主脖子摁在牆壁上,連話都說不出口,只能望著這張昏暗環境下依稀可見的臉龐,是個男人,光頭,沒有眉毛,眼睛如蝰蛇,凶神惡煞,大致就是這類人最貼切的標籤。

    路燈的光線透過窗戶,紫竹藤椅輕輕搖晃,陳二狗只能艱難望到一隻手,一隻纖細白皙的手,很漂亮很精緻,像是象牙雕琢而成,手腕上繫著一根紅繩,紅繩一端牽掛著一個很古樸的葫蘆酒壺,泛青,是一襲青衫仗劍的那種蒼青色,青色酒壺離雪白手腕幾寸的位置懸空晃悠。

    一個清冷雅致的嗓子在哼著孫大爺生前很喜歡哼唱的一段曲子。

    三春竹葉酒,一曲昆雞弦。

    那是一個女性的嗓音,當得天籟兩個字。

    陳二狗突然想起上海一個很富有傳奇色彩的娘們,男人都帶著畏懼和恨意尊稱她竹葉青,只知道她姓皇甫。  

    躺在藤椅上的女人突然探出一個腦袋,對陳二狗嫣然一笑,陳二狗很奇怪為什麼沒注意她的容貌,而只是死死盯住她嘴唇的那一抹猩紅,猶如最動人的上品胭脂,大紅如血。

    「我來這裡,只是找一本小孩子弄丟了的日記。」

    拎一壺酒的女人清清冷冷望向陳二狗,輕聲笑道,「再看我,眼睛可就要瞎了。」

    竹葉青,胭脂紅。

    手上的紅線,與陳二狗手上那根如出一轍。

    ※※※※

    1985年4月1日 暴雨 北京

    今天是我的三周歲生日,爸爸送給我一本筆記本,他說「君子日三省乎己,但我們這些小人物每天反省一次就夠了」,所以他讓我從今天開始寫日記,把當天犯下的錯都記錄下來,我不知道君子是什麼東西,但我知道小人物是什麼意思,因為爸爸喜歡吃紅燒肉,但他買不起,買來也捨不得吃,每次都是像今天那樣看著我吃,其實我沒有告訴爸爸我不喜歡吃肉,但我必須假裝很喜歡吃,具體原因我說不清楚,我還小,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爸爸,我是從你肚子裡生出來的嗎?為什麼別的小孩子都有媽媽呢?

    1987年6月1日 晴 天津  

    爸爸,今天又有人說我是沒人要的野孩子,罵我是野種,我不想上幼兒園,我覺得幼兒園裡面的孩子都很傻,連上廁所都要老師幫忙,能夠把阿拉伯數字從1數到100的人都不多,其實我都能用英文和法語數到一百了。我也不明白那種小紅花有什麼意思,爸爸你說一樣東西要麼有價值要麼有價格,兩者都沒有的便是廢物,我覺得小紅花就是這一類。

    但是,爸爸,我也想知道,沒有媽媽的我跟小紅花一樣,是廢物嗎?

    1988年2月25日 大雪鋪地 蘇州

    凌晨5點起床,陪爸爸晨跑;6點半,吃早飯。練習古箏兩個小時,練習鋼琴兩個小時。11點半,吃午飯。練字一個小時。然後爸爸說了句我不懂意思的「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就帶著我出去堆雪人,爸爸看著我堆了一大一小兩個雪人,摸著我的頭問我為什麼只有兩個,我說我的世界有爸爸一個人就夠了不需要第三者,例如媽媽這種東西,然後爸爸就哭了,我不知道為什麼,難道我做錯了什麼嗎?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哭得那麼傷心,雖然我知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我覺得有種男人即使哭了,也是男子漢,爸爸就是這樣,所以我幫他擦去眼淚,說爸爸不哭。

    那個時候我第一次有流眼淚的感覺,可還是忍住了,我是個笨孩子,可不能做個軟弱的孩子,那樣爸爸會更操心。  

    1989年7月12日 陰雨 蘇州

    上次生日的時候爸爸送我一對小白兔,我很喜歡,養到今天,它們也快有小寶寶了。晚上的時候,爸爸給我一把剪刀,讓我割破它們的喉嚨,我不明白,很傷心,很想哭,第一次想反抗爸爸的意志,可爸爸抽著煙說一個人如果沒辦法30秒內扔掉一切可有可無的東西就註定會被生活拋棄,我想起前幾天幫爸爸拔白頭髮卻發現白頭髮越來越多的場景,就把「徽徽」和「羽羽」親手殺掉,這一次,我依然沒有哭,因為比起爸爸,它們確實可有可無。

    我悄悄把他們葬在後山,卻沒有打算再去看它們。

    1990年3月2日 陽光普照 南京

    今天按照爸爸的課程表閱讀《呻吟語》,其中有一句話很有意思:「恕心養到極處,世間都無罪過」,漫天神佛菩薩中我最喜歡地藏菩薩,也許這句話就能解釋這位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菩薩為何甘心身處地獄吧。爸爸看到我用毛筆字寫這句話的時候,告訴我對人來說,假裝對別人很寬容,其實就是自己無能,因為不敢傷害別人,就懦弱而蒼白地解釋成原諒。我想解釋,卻不知道說什麼,也許爸爸才是對的吧。

    1990年9月1日 大雨磅礴 南京

    今天開學,小學一年級,很無聊的一件事情。

    去大洞塢跟朋友喝茶的爸爸讓我自己去學校,只說了一句話,做個最普通的孩子。

    我一路思考,怎樣才算是普通,比如不讓同齡人知道我早就能夠用英語、法語、德語跟人對話?比如不讓老師知道我已經接觸《基督教史》、《文學簡史》這些書籍?我不理解座位上那些孩子為什麼一臉崇拜地望著老師,園丁?一種為了讓自己滿足的道德不足以稱作道德,比如救一個人,你如果是抱著救人能帶給自己道德感而去救,那不是道德,那僅僅是一種隱性的名利,我忘了誰說出這個主張,但我覺得很有道理,所以我至今沒有看到道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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