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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合。剛才大意了。」
光頭男平淡道,再度出人意料,他的嗓子不沙啞粗糙,如果不看他體型,指不定就有人誤認為說這話的人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說話就像蘇州評彈。近乎自負的胸有成竹若非裝腔作勢,便是來源於自身的強大實力,一口正宗軟糯蘇州話的光頭男向前踏出一步,他敢保證只要這個狡猾的傢伙轉身向門口逃竄,他就能拍碎脊柱骨,不過他沒打算下殺手,一個一開始便苦心經營弱者形象然後伺機出擊的小傢伙,他不捨得一口氣玩死。
「我們有仇?」陳二狗問了個自己也覺得挺尷尬的問題,但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蒙蟲嘴角揚起一個弧度,依然精緻,如那一頭蓮花,一勾一勒一筆一畫都極具心思,配合他粗獷的體態容貌,無疑是巨大的反差。
「沒。」
女人那隻雪嫩纖柔手腕輕微搖晃,被紅繩牽引的朴雅酒壺也在空中晃動,帶出一個能蠱惑人心的軌跡,「聽你口音,應該是東北人,如果還是農村哪個旮旯走到上海的山裡人,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兩三米長的棕黑錦蛇,你覺得它吞食野雞山跳,是為什麼?」
「填飽肚子,好繁育後代。」陳二狗毫不猶豫道,他是農村人,農村一個褲襠裡帶把的牲口最大責任便是傳宗接代,順著這思維自然把畜生的生存視作繁殖的本能。
這個答案顯然與女人的初衷是偏離不少,他和她要是有共同語言才是怪事,因為一本莫名其妙的日記闖入這房子的女人從藤椅上站起身,背對著窗口望向陳二狗,如果僅就相貌而言,那是一張只能算作動人的臉龐,沒到顛倒眾生令人驚為天人的地步,但總有種女人,強大到讓陳二狗忽略容顏,只記住氣質,第一個是他娘,第二個是曹蒹葭,第三個便是這位拎著個酒壺、腳上穿著一雙白底紅牡丹漂亮布鞋的陌生女人。
她瞥了眼陳二狗,似乎沒發現能夠讓她看第二眼的特質,便轉身望向窗外的街道,道:「說弄瞎你眼睛,是真的,不過那是前兩分鐘的事情。你叫陳二狗,我知道,孫大爺教你下的象棋,這點我跟你一樣,都是那老人手把手領進門的。不過我估計你的腦子,這輩子是下不贏我的,孫大爺也真是的,挑誰不好,挑了你這麼個徒弟。對了,你見過孫滿弓否,我估計沒有,否則按他的脾氣,早把你剁了。」
「見過。」
陳二狗微笑道,一臉看似小人得志的膚淺神情,完全是複製張勝利的幼稚笑容。似乎對他這麼個被她視作一文不值的小人物心目中,能見到孫滿弓,就是天大榮幸的事情,這裝癲扮痴的作風是跟富貴學的,技巧則是長期與天斗與人斗磨練出來的,曹蒹葭曾戲言這傢伙要考中戲北影,面試部分肯定過關。
「笑得真假。」
女人一陣見血道,沒轉身,仿佛就感受到了陳二狗笑容里不可告人的奸詐,她兩根手指捻住酒壺,拿掉蓋子,頓時一股香氣流溢開來,這酒斷然不是市場上花點錢就能買到的那種。她喝酒不是淺嘗小酌的那種,而是一口灌滿喉嚨,傾瀉直下,然後任由那一口酒在腹中燒火,她蓋上酒壺,輕輕呼出一口酒氣,道:「仔細一想,你這樣的男人,挺可憐,也挺可敬。我一看到你,就想到一個人,一想他,我就容易不想安靜,一想發泄就想塗抹點胭脂,最後便想殺人,其實我是個信佛的人,這是難得的大實話。不過你放一百個心,孫大爺的徒弟,我要敢下手隨意折騰成殘廢,孫滿弓肯定不會放過我,被那條東北虎盯上,我會失眠。」
「其實你不也挺可憐挺可敬。」
陳二狗靠著牆,沒打算逃跑,興許是這是孫大爺住過幾十年歲月的緣故,他敢把心裡話說出來,「一個女人要爬到你那個位置,肯定不容易,要回報就得付出,這是最簡單的道理,所以我才敢大言不慚地說你可憐,沒笑話你的意思,我是東北小村子跑出來的農民,村子小,一百多號人,村頭吵架村尾都聽得一清二楚,端碗飯邊吃邊走不到半碗就走了個遍,我能個啥大世面大見識,但到了上海後見到幾個能打的,才真知道天外有天,以前村子之間打架贏慣了就真以為了不得挺是個東西,現在才知道自己真不是玩意,跑題了,不好意思,語文太差的緣故,我不知道孫大爺是什麼來頭,做過什麼豐功偉績或者大罪大孽,我也不感興趣,我只知道老人是我到了這座大城市的第一個指路人,他老人家的房間即使租給了別人,我也不敢瞎折騰。當然,我知道你很厲害,說話就聽得出,你手下也能打,是真高手,但說句不自量力的話,今天要是你想要對這房子做什麼過分的事情,我就算把命撩這裡,也得跟你過不去一次。」
女人沒生氣,只是打趣道:「蒙蟲,他竟然瞧出了你是高手。」
蒙蟲微笑道:「我本來就是,全上海都知道的事情。」
陳二狗嘆息一聲,道:「其實這話一說出口,我就後悔了。」
女人靠著窗戶搖搖晃晃手中的酒壺,冷笑道:「逞英雄誰不會,剛會走路的小孩都會,說幾句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話,做出一副視死如歸的噁心姿態,就真以為自己是內心無愧的爺們了?陳二狗,我今天不為難你,不是因為你是只匍匐在我腳下的小螞蟻,也不是因為你幾句話一番作態打動了我,只是因為你跟那個叫孫藥眠的老不死傢伙下了幾盤棋,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