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鳩摩智嘆了口氣,說道:「我佛慈悲!」掌心便即運勁,料想這股勁力傳入段譽膻中大穴,他周身便如萬蟻咬齧,苦楚難當。這等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嘴上說得雖硬,當真身受死去活來的酷刑之時,勢非屈服不可。不料勁力甫發,立覺一股內力去得無影無蹤。他一驚之下,又即催勁,這次內力消失得更快,跟著體中內力洶湧奔瀉而出。鳩摩智大驚失色,右掌急出,在段譽肩頭奮力推去。段譽「啊」的一聲,摔在床上,後腦重重撞上牆壁。
鳩摩智早以為段譽學過星宿老怪一門的「化功大法」,但要穴受封,不論正邪武功自然俱都半點施展不出。哪知他掌發內勁,卻是將自身內力硬擠入對方「膻中穴」去,便如當日段譽全身動彈不得,張大了嘴巴任由莽牯朱蛤鑽入肚中一般,與身上穴道是否被封全不相干。
段譽哼哼唧唧地坐起,說道:「枉你自稱得道高僧,高僧是這般出手打人的嗎?」
鳩摩智厲聲道:「你這『化功大法』,到底是誰教你的?」
段譽搖搖頭,說道:「化功大法,暴殄天物,猶日棄千金於地而不知自用,旁門左道,卑鄙無恥,可笑,可笑!」這幾句話,他竟不知不覺地引述了玉洞帛軸上所寫的字句。
鳩摩智不明其故,卻也不敢再碰段譽身子,但先前點他神封、大椎、京門諸穴卻又無礙,此人武功之怪異,實不可思議,料想這門功夫定是從一陽指與六脈神劍中變化出來,只是他初學乍練,功夫尚淺。這樣一來,他對大理段氏的武學更加心向神往,突然舉起手掌,凌空一招「火焰刀」,將段譽頭上的書生巾削去了一片,喝道:「你當真不寫?我這一刀只消低得半尺,你的腦袋便怎樣了?」
段譽害怕之極,心想他當真惱將起來,戳瞎我一隻眼睛,又或削斷我一條臂膀,那便怎麼辦?一路上反覆思量而得的幾句話立時到了腦中,說出口來:「我倘若受逼不過,只好胡亂寫些,那就未必全對。你如傷殘我肢體,我恨你切骨,寫出來的劍譜更加不知所云。這樣吧,反正我寫的劍譜,你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焚化,你說過立即固封,決計不看上一眼,是對是錯,跟你毫不相干。我胡亂書寫,不過是我騙了慕容先生的陰魂,他在陰間練得走火入魔,自絕鬼脈,也不會來怪你。」說著走到桌邊,提筆攤紙,作狀欲寫。
鳩摩智怒極,段譽這幾句話,將自己騙取《六脈神劍劍譜》的意圖盡皆揭破,同時說得明明白白,自己若用強逼迫,他寫出來的劍譜也必殘缺不全,偽者居多,那非但無用,閱之且有大害。他在天龍寺兩度鬥劍,六脈神劍的劍法真假自然一看便知,但這路劍法的要旨純在內力運使,那就無法分辨。當下豈僅惱羞成怒,直是大怒欲狂,一招「火焰刀」揮出,嗤的一聲輕響,段譽手中筆管斷為兩截。
段譽大笑聲中,鳩摩智喝道:「賊小子,佛爺好意饒你性命,你偏執迷不悟。只有拿你去慕容先生墓前焚燒。你心中所記得的劍譜,總不會是假的吧?」
段譽笑道:「我臨死之時,只好將劍法故意多記錯幾招。對,就是這個主意,打從此刻起,我拼命記錯,越記越錯,到得後來,連我自己也必糊裡糊塗,是非難辨,對錯不分。世尊曰:『對即是錯,錯即是對。受想行識,亦復如是。如來雲神劍,是名神劍,非真神劍。劍稱六脈,寫成七脈。法尚應舍,何況非法?』」
鳩摩智聽得他亂背《金剛經》,怒目瞪視,眼中似乎也有火焰刀要噴將出來,恨不得手掌一揮,「火焰刀」的無形氣勁就從這小子的頭頸中一划而過。
自此一路向東,又行了二十餘日,段譽聽著途人的口音,漸覺清雅綿軟,菜餚中也沒了辣椒。
這一日終於到了蘇州城外,段譽心想:「這就要去上慕容博的墳了。番僧逼不到劍譜,不會就此當真殺我,但在那慕容博的墓前,將我燒上一燒,烤上一烤,熬幾兩人油出來,弄得半死不活,卻也未始不可。」將心一橫,也不去多想,縱目觀看風景。這時正是三月天氣,杏花夾徑,綠柳垂湖,暖洋洋的春風吹在身上,當真醺醺欲醉。段譽不由得心懷大暢,脫口吟道:「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鳩摩智冷笑道:「死到臨頭,虧你還有這等閒情逸緻,兀自在吟詩唱詞。」段譽笑道:「佛曰:『色身無常,無常即苦。』天下無不死之人。最多不過多活幾年,又有什麼開心了?」
鳩摩智不去理他,向途人請問「參合莊」的所在。但他連問了七八人,沒一個知道,言語不通,更加纏七夾八。最後一個老者說道:「蘇州城裡城外,嘸不一個莊子叫做啥參合莊格。你這位大和尚,定是聽錯哉!」鳩摩智道:「有一位姓慕容的大莊主,請問他住在什麼地方?」那老者道:「蘇州城裡麼,姓顧、姓陸、姓沈、姓張、姓周、姓朱……都是大莊主,哪有什么姓慕容的?勿曾聽見過。」
鳩摩智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說道:「聽說慕容氏住在城西三十里的燕子塢,咱們便過去瞧瞧。」另一人道:「嗯,到了地頭啦,可得小心在意才是。」這兩人說話聲音甚輕,說的是河南中州口音,與當地蘇州的吳儂軟語大異。鳩摩智內功修為了得,聽得清清楚楚,心道:「莫非這兩人故意說給我聽的?否則偏哪有這麼巧?」斜眼看去,只見一人氣宇軒昂,身穿孝服,另一個卻矮小瘦削,像是個癆病鬼扒手,也是披麻戴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