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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思右想,只是傷心,說道:「我要忘了段譽,從此不再想他!」但口中說說容易,便要有片刻不想,也沒法做到,每當段譽俊美的臉龐、修長的身軀在腦海中湧現,胸口就如給人狠狠打了一拳。過了一會,自解自慰:「我以後當他是哥哥,也就是了。我本來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現下爹也有了,媽也有了,還多了一個好哥哥,正該快活才是。傻丫頭,你又傷什麼心了?」
然而情網既陷,柔絲愈纏愈緊。她在無量山高峰上苦候七日七夜,於那望穿秋水之際,已然情根深種,再也無法自拔了。
只聽轟隆、轟隆,奔騰澎湃的水聲不斷傳來,木婉清萬念俱絕,忽萌死志。順步循聲走去,翻過一個山頭,但見瀾滄江浩浩蕩蕩地從山腳下涌過,她嘆了一口長氣,尋思:「我只須踴身一跳,就再沒什麼煩惱了。」沿著山坡走到江邊,朝陽初升,照得碧玉般的江面上猶如鑲了一層黃金一般,要是跳了下去,這般壯麗無比的景色,還有別的許許多多好看東西,就都再也看不見了。
悄立江邊,思涌如江水奔騰,突然眼角瞥處,見數十丈外一塊岩石上坐得有人。這人始終一動不動,身上又穿著青袍,與青岩同色,是以她雖在江邊良久,一直沒發覺。木婉清看了他幾眼,心道:「多半是個死屍。死屍怎麼坐著?嗯,是個坐著的死屍。」
她舉手便即殺人,自也不怕什麼死人,好奇心起,快步走近去察看。見這青袍人是個老者,長須垂胸,根根漆黑,臉上一個長長的刀疤,自額頭至下頦,直斬下來,色作殷紅,甚為可怖,一雙眼睜得大大的,望著江心,一眨也不眨。
木婉清道:「原來不是死屍!」但仔細再瞧幾眼,見他全身紋絲不動,連眼珠竟也絕不稍轉,顯然又非活人,便道:「原來是死屍!死屍當然不眨眼,半點也不奇。死屍如果眨眼,可就奇了!」
仔細又看了一會,見這死屍雙眼湛湛有神,臉上又有血色。木婉清伸出手去,到他鼻子底下一探,只覺氣息若有若無,再摸他臉頰,卻忽冷忽熱,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時,只覺他一顆心似停似跳。不禁大奇,自言自語:「這人真怪,說他是死人,卻像是活人。說他是活人吧,卻又像是死人。」
忽然有個聲音說道:「我是活人!」
木婉清大吃一驚,急忙回頭,卻不見背後有人。江邊儘是鵝卵大的亂石,放眼望去,沒處可以隱藏,而她明明一直瞧著那個怪人,聲音入耳之時,並未見到他動唇說話。她大聲叫道:「是誰戲弄姑娘?你活得不耐煩了麼?」退後兩步,背向大江,眼望三方。
只聽得有聲音說道:「我確是活得不耐煩了。」木婉清一驚非小,眼前就只這個怪人,然而清清楚楚地見到他嘴唇緊閉,決不是他在說話。她大聲喝問:「誰在說話?」那聲音道:「你自己在說話啊!」木婉清道:「跟我說話的人是誰?」那聲音道:「沒人跟你說話。」木婉清急速轉身三次,除了自己的影子外,什麼也看不到。
這時已料定是這青袍客作怪。走近身去,大著膽子,伸手按住他嘴唇,問道:「是你跟我說話嗎?」那聲音道:「不是!」木婉清手掌中絲毫不覺顫動,又問:「明明有人跟我說話,為什麼說沒人?」那聲音道:「我不是人,我也不是我,這世界上沒有我了。」
木婉清陡然間毛骨悚然,心想:「難道真的有鬼?」問道:「你……你是鬼麼?」那聲音道:「你自己說不想活了,你要去變鬼,又為什麼這般怕鬼?」木婉清強道:「誰說我怕鬼?我是天不怕,地不怕!」
那聲音道:「你就怕一件事。」木婉清道:「哼,我什麼也不怕。」
那聲音道:「你怕的,你怕的。你就怕好好一個丈夫,忽然變成了親哥哥!」
這句話便如當頭一記悶棍,木婉清雙腿酸軟,坐倒在地,呆了半晌,喃喃地道:「你是鬼,你是鬼!」那聲音道:「我有個法子,能叫段譽變成不是你的親哥哥,又成為你的好丈夫。」木婉清顫聲道:「你……你騙我。這是老天爺註定了的,變……變不來的。」那聲音道:「老天爺該死,是混蛋,咱們不用理他。我有法子,能叫你哥哥變成你丈夫,你要不要?」
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懶,萬念俱絕,這句話當真是天降綸音,雖然將信將疑,仍急忙應道:「我要的,我要的!」那聲音便不再響。
過了一會,木婉清道:「你是誰啊?讓我見見你的相貌,成不成?」那聲音道:「你已瞧了我很久啦,還看不夠麼?」自始至終,語音平平板板,並沒高低起伏。木婉清道:「你……你就是……這個你麼?」那聲音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我。唉!」直到最後這聲長嘆,才流露了他心中充滿著鬱悶悲苦之情。
木婉清更無懷疑,情知聲音便是眼前青袍老者所發,問道:「你口唇不動,怎麼會說話?」那聲音道:「我是活死人,嘴唇動不來的,聲音從肚子裡發出來。」
木婉清年紀尚小,童心未脫,片刻之前還滿腹哀愁,這時聽他說居然能口唇不動而說話,不由得大感有趣,說道:「用肚子也會說話,可當真奇了。」青袍客道:「你伸手摸摸我肚皮,就知道了。」木婉清伸手按在他肚上。那青袍客道:「我肚子在震動,你覺到了麼?」木婉清掌心之中,果然覺到他肚子隨著聲音而波動起伏,笑道:「哈哈,真古怪!」她不知這青袍客所練的乃一門腹語術。世上玩傀儡戲的會者甚多,但要說得如他這般清楚明白,那就著實不易,非有深湛內功者莫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