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9頁
蕭峰躬身道:「多謝陛下。」
耶律洪基轉過身來,舉步欲行,卻見虛竹和段譽四目炯炯地瞧著自己,並無讓路之意,回頭再向蕭峰瞧去,見他也默不作聲,登時會意,知他三人是怕自己食言,當即拔出寶刀,高舉過頂,大聲說道:「大遼三軍聽令。」
遼軍中鼓聲擂起,一通鼓罷,立時止歇。
耶律洪基說道:「大軍北歸,南征之舉作罷。」他頓了頓,又大聲叫道:「於我一生之中,不許我大遼國一兵一卒,侵犯大宋邊界。」說罷,寶刀一落,遼軍中又擂起鼓來。
蕭峰右手拾起地下斷箭,高高舉起,運足內力,大聲說道:「我是遼國南院大王蕭峰,奉陛下聖旨宣示:陛下恩德天高地厚,折箭為誓,下旨終生不准大遼國一兵一卒侵犯大宋邊界。」他內力充沛,這一下提聲宣示,關上關下十餘萬兵將盡皆聽聞。他見耶律洪基並無不同言語,便躬身道:「恭送陛下回陣。」
虛竹和段譽往兩旁一讓,繞到蕭峰身後。
耶律洪基又驚又喜,又是慚愧,雖急欲身離險境,卻不願在蕭峰和遼軍之前示弱,當下強自鎮靜,緩步走回本陣。
遼軍中數十名親兵飛騎馳出,搶來迎接。耶律洪基初時腳步尚緩,但禁不住越走越快,只覺雙腿無力,幾欲跌倒,雙手發顫,額頭汗水更涔涔而下。待得侍衛馳到身前,滾鞍下馬而將坐騎牽到他身前,耶律洪基已全身發軟,左腳踏入腳鐙,卻翻不上鞍去。兩名侍衛扶住他後腰和臀部,用力托舉,耶律洪基這才上馬。
眾遼軍見皇帝無恙歸來,大聲歡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時雁門關上的宋軍、關下的群豪聽到遼帝下令退兵,並說終他一生不許遼軍一兵一卒犯界,也是歡聲雷動。眾人均知契丹人雖兇殘好殺,但向來極為守信,與大宋之間有何交往,極少背約食言,當年宋遼兩國締結「澶淵之盟」,雙方迄今信守,何況遼帝在兩軍陣前親口頒令,遼國南院大王接旨複述,兩軍人人聽見。倘若日後反悔,大遼舉國上下都要瞧他不起,他這皇帝之位都怕坐不安穩。
耶律洪基臉色陰鬱,心想我這次為蕭峰這廝所脅,許下如此重大諾言,方得脫身以歸,實是丟盡顏面,大損國威。可是從遼軍將士歡呼萬歲聲中聽來,眾軍擁戴之情卻又似出自至誠。他眼光從眾士卒臉上緩緩掠過,見一個個容光煥發,盡皆欣悅。
眾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師,回家與父母妻兒團聚,既無萬里征戰之苦,又無葬身異域之險,自皆大喜過望。契丹人雖驍勇善戰,但兵凶戰危,誰都難保不死,得能免去這場戰禍,除了少數想在征戰中升官發財的悍將之外,盡都歡喜。
耶律洪基心中一凜:「原來我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揮軍南征,卻也未必便能一戰而克。」又想:「那些女真蠻子大是可惡,留在契丹背後,實是心腹大患。我派兵去將這些蠻子掃蕩了再說。」舉起寶刀,高聲下旨:「北院大王傳令下去,後隊變前隊,班師南京!」
軍中皮鼓號角響起,傳下御旨,但聽得歡呼之聲,從近處越傳越遠。
耶律洪基回過頭來,見蕭峰仍一動不動地站在當地。耶律洪基冷笑一聲,朗聲道:「蕭大王,你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祿,指日可待!」
蕭峰大聲道:「陛下,蕭峰是契丹人,曾與陛下義結金蘭,今日威迫陛下,成為契丹的大罪人,既不忠,又不義,此後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舉起右手中的兩截斷箭,內功運處,右臂回戳,噗的一聲,插入了自己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一聲驚呼,縱馬上前幾步,但隨即又勒馬停步。
段譽和虛竹只嚇得魂飛魄散,雙雙搶近,齊叫:「大哥,大哥!」卻見兩截斷箭插正了心臟,蕭峰雙目緊閉,已然氣絕。
虛竹忙撕開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臟,再難挽救,只見他胸口肌膚上刺著一個青鬱郁的狼頭,張口露齒,神情猙獰。虛竹和段譽放聲大哭,拜倒於地。
丐幫中群丐一齊擁上,團團拜伏。吳長風捶胸叫道:「喬幫主,你雖是契丹人,卻比我們這些不成器的漢人英雄萬倍!」
中原群豪一個個圍攏,許多人低聲議論:「喬幫主果真是契丹人嗎?那麼他為什麼反來幫助大宋?看來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傑。」
「他自幼在咱們漢人中間長大,學到了漢人大仁大義。」
「兩國罷兵,他成了排難解紛的大功臣,卻用不著自尋短見啊。」
「他雖於大宋有功,在遼國卻成了叛國助敵的賣國反賊。他這是畏罪自殺。」
「什麼畏不畏的?喬幫主這樣的大英雄,天下還有什麼事要畏懼?」
耶律洪基見蕭峰自盡,心下一片茫然:「他到底對我大遼是有功還是有過?他苦苦勸我不可伐宋,到底是為了宋人還是為了契丹?他和我結義為兄弟,始終對我忠心耿耿,今日自盡於雁門關前,當然決不是貪圖南朝的功名富貴,那……那卻又為了什麼?」他搖了搖頭,微微苦笑,拉轉馬頭,從遼軍陣中穿了過去。
蹄聲響動,遼軍千乘萬騎又向北行。眾將士不住回頭,望向地下蕭峰的屍體。
只聽得鳴聲哇哇,一群鴻雁越過眾軍的頭頂,從夾峙的雙峰之間,從雁門關上空飛行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