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5頁
一九九九年雲南麗江舉行首屆中國名人「炎黃杯」圍棋賽,作者金庸為發起人之一(其餘四位發起人是陳祖德、聶衛平、林海峰、沈君山四位先生),承邀前往麗江木王府參加開局禮。其後前赴麗江之北玉龍雪山參觀,據當地友人告知,更往稍北之劍川、鶴慶等地,鄰近西藏高原,即為傳說中之「香格里拉」,據說當地草木清華,山水有仙風靈氣,食物不受污染,有益健康,居民往往長壽,容色長葆青春。
後記
在改寫修訂《天龍八部》時,心中時時浮起陳世驤先生親切而雍容的面貌,記著他手持菸斗侃侃而談學問的神態。中國人寫作書籍,並沒有將一本書獻給某位師友的習慣,但我熱切地要在《後記》中加上一句:「此書獻給我所敬愛的一位朋友--陳世驤先生。」只可惜他已不在世上。但願他在天之靈知道我這番小小心意。
我和陳先生只見過兩次面,夠不上說有深厚交情。他曾寫過兩封信給我,對《天龍八部》寫了很多令我真正感到慚愧的話。以他的學問修養和學術地位,這樣的稱譽實在是太過分了。或許是出於他對中國傳統形式小說的偏愛,或許由於我們對人世的看法有某種共同之處,但他所作的評價,無論如何是超過了我所應得的。我的感激和喜悅,除了得到這樣一位著名文學批評家的認可、因之增加了信心之外,更因為他指出,武俠小說並不純粹是娛樂性的無聊作品,其中也可以抒寫世間的悲歡,能表達較深的人生境界。
當時我曾想,將來《天龍八部》出單行本,一定要請陳先生寫一篇序。現在卻只能將陳先生的兩封信附在書後,以紀念這位朋友。當然,讀者們都會了解,那同時是在展示一位名家的好評。任何寫作的人,都期待他的作品能得到好評。如果讀者看了不感到欣賞,作者的工作變成毫無意義。有人讀我的小說而歡喜,在我當然是十分高興的事。陳先生英年早逝,聞此噩耗時涕淚良久。
陳先生的信中有一句話:「猶在覓四大惡人之聖誕片,未見。」那是有個小故事的,陳先生告訴我,台灣夏濟安先生也喜歡我的武俠小說。有一次他在書鋪中見到一張聖誕卡,上面繪著四個人,夏先生覺得神情相貌很像《天龍八部》中所寫的「四大惡人」,就買了來,寫上我的名字,寫了幾句讚賞的話,想寄給我。但我們從未見過面,他托陳先生轉寄。陳先生隨手放在雜物之中,後來就找不到了。夏濟安先生曾在文章中幾次提到我的武俠小說,頗有溢美之辭。雖然我和他哥哥夏志清先生交情相當不錯,但和他的緣份稍淺,始終沒能見到他一面,連這張聖誕卡也沒收到。我閱讀《夏濟安日記》等作品之時,常常惋惜,這樣一位至性至情的才士,終究是緣慳一面。
《天龍八部》於一九六三年開始在《明報》及新加坡《南洋商報》同時連載,前後寫了四年。中間在離港外游期間,曾請倪匡兄代寫了四萬多字。倪匡兄代寫那一段是一個獨立的情節,內容是慕容復與丁春秋在客店中大戰,雖然精彩紛呈,但和全書並無必要聯繫,這次改寫修正,徵得倪匡兄的同意而刪去了,只保留了丁春秋弄盲阿紫一節,那是不能刪的。所以要請他代寫,是為了報上連載不便長期斷稿。但出版單行本,沒有理由將別人的作品長期據為己有。《金庸作品集》中所有文字,不論好壞,百分之百是金庸自己所寫,並無旁人代筆。在這裡附帶說明,並對倪匡兄當年代筆的盛情表示謝意。
一九七八·十
《天龍八部》的再版本在一九七八年十月出版時,曾作了大幅度修改。這一次第三版又改寫與增刪了不少(前後共歷三年,改動了六次)。有一部分增添,在文學上或許是不必要的,例如無崖子、丁春秋與李秋水的關係,慕容博與鳩摩智的交往,少林寺對蕭峰的態度,段譽對王語嫣終於要擺脫「心魔」等情節,原書留下大量空間,可讓讀者自行想像而補足,但也不免頗有缺漏與含糊。中國讀者們讀小說的習慣,不喜歡自己憑空虛想,定要作者寫得確確實實,於是放心了:「原來如此,這才是了!」尤其許多年輕讀者們很堅持這樣的確定,這或許是我們中國人性格中的優點:注重實在的理性,對於沒有根據的浪漫主義的空靈虛構感到不放心。因此,我把原來留下的空白儘可能也填得清清楚楚,或許愛好空靈的人覺得這樣寫相當「笨拙」,那隻好請求你們的原諒了。因為我的性格之中,也是笨拙與穩實的成分多於聰明與空靈。
《天龍》中的人物個性與武功本領,有很多誇張或事實上不可能的地方,如「六脈神劍」、「火焰刀」、「北冥神功」、無崖子傳功、童姥返老還童等等。請讀者們想一下現代派繪畫中超現實主義、象徵主義的畫風,例如一幅畫中一個女人有朝左朝右兩個頭之類,在藝術上,脫離現實的表現方式是容許的。
迄今尚無一位中外地球物理學家指責《莊子·逍遙遊》的不科學。莊子說大鵬南徙,「搏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但根據地球物理學,距離地面十七公里以上,叫做tropopause(對流層頂),氣溫極低,再上去到stratosphere(同溫層),溫度增高,由於物理作用,空氣只方便橫向運動,要縱向再升高就極困難,因為高溫空氣上升後,下面低溫空氣升不上來補充,中間脫節。這一層的上限離地面約五十公里。連空氣都不易升到五十公里以上,莊子這頭大鵬要上升到九萬里(四萬五千公里),只怕有點困難了。相信植物學家也會指責莊子說「上古大椿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這樣長壽的植物世上恐怕沒有吧;背廣幾千里的大鵬或鯤魚大概也不會有。中國有自然科學家們硬要研究「六脈神劍」是否可能,不知外國的昆蟲學家有沒有研究卡夫卡小說中有人忽然變成了一隻大甲蟲,在人體生理學或昆蟲學上是否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