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頁
喬峰搖了搖頭。他自從殺了單氏二虎之後,和單家結仇極深,這番來到泰安,雖無殺人之意,但想單正和他的子侄門人決計放自己不過,原是預擬來大戰一場。不料未到莊前,對方已遭災殃,心中不由得惻然生憫。
漸漸馳近單家莊,只覺熱氣炙人,紅焰亂舞,好一場大火。
這時四下里的鄉民已群來救火,提水的提水,潑沙的潑沙。幸好單家莊四周掘有深壕,附近又無人居住,火災不致蔓延。
喬峰和阿朱馳到火場之旁,下馬觀看。只聽一名漢子嘆道:「單老爺這樣的好人,在地方上濟貧救災,幾十年來積下了多少功德,怎麼屋子燒了不說,全家三十餘口,竟沒一個逃出來?」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門不讓人逃走。否則的話,單家連五歲小孩子也會武功,豈有逃不出來之理?」先一人道:「聽說單大爺、單二爺、單五爺在河南給一個叫什麼喬峰的惡人害了,這次來放火的,莫非又是這大惡人?」
阿朱和喬峰說話中提到那對頭時,稱之為「大惡人」,這時聽那兩個鄉人也口稱「大惡人」,不禁互瞧了一眼。
那年紀較輕的人道:「那自然是喬峰了。」他說到這裡,放低了聲音,說道:「他定是率領了大批手下闖進莊去,將單家殺得雞犬不留。唉,老天爺真沒眼睛。」那年紀大的人道:「這喬峰作惡多端,將來定比單家幾位爺們死得慘過百倍。」
阿朱聽他詛咒喬峰,心中著惱,伸手在馬頸旁一拍,那馬吃驚,左足彈出,正好踢在那人臀上。那人「啊」的一聲,身子矮了下去。阿朱喝道:「你嘴裡不乾不淨地說些什麼?」那人給馬蹄踢了一腳,想起「大惡人」喬峰屬下人手眾多,嚇得一聲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喬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帶著三分悽苦神色,和阿朱走到火場的另一邊去。聽得眾人紛紛談論,說話一般無異,都說單家男女老幼三十餘口,竟沒一個能逃出來。喬峰聞到一陣陣焚燒屍體的臭氣,從火場中不斷衝出,知道各人所言非虛,單正全家男女老幼,確是盡數葬身火窟中了。
阿朱低聲道:「這大惡人當真辣手,將單正父子害死,也就罷了,何以要殺他全家?更何必連屋子也燒去了?」喬峰哼了一聲,說道:「這叫做斬草除根。倘若換作了我,也得燒屋。」阿朱一驚,問道:「為什麼?」喬峰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單正曾說過幾句話,你想必也聽到了。他說:『我家中藏得有這位帶頭大哥的幾封信,拿了這封信去一對筆跡,果是真跡。』」阿朱嘆道:「是了,他就算殺了單正,怕你來到單家莊中,找到了那幾封書信,還是能知道這人的姓名。一把火將單家莊燒成了白地,那就什麼書信也沒有了。」
這時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勢正烈,一桶桶水潑到火上,霎時之間化作了白氣,卻哪裡遏得住火頭?一陣陣火焰和熱氣噴將出來,只衝得各人不住後退。眾人一面嘆息,一面大罵喬峰。鄉下人口中的污言穢語,自是難聽之極了。
阿朱生怕喬峰聽了這些無理辱罵,大怒之下竟爾大開殺戒,這些鄉下人可就慘了,偷眼向他瞧去,只見他臉上神色奇怪,似傷心,又似懊悔,但更多的還是憐憫,好似覺得這些鄉下人愚蠢之極,不值一殺。只聽他嘆了口長氣,黯然道:「去天台山吧!」
他提到天台山,那確是無可奈何了。智光大師當年雖曾參與殺害他父母之役,但後來大發願心,遠赴異域,採集樹皮,醫治浙閩兩廣一帶百姓的瘴氣瘧病,活人無數,自己卻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癒後武功全失。這等濟世救人的行徑,江湖上無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師,誰都稱之為「萬家生佛」,喬峰若非萬不得已,決不會去和他為難。
兩人離了泰安,取道南行。這一次喬峰卻不拚命趕路,和阿朱商議了,自己好整以暇,說不定還可保得智光大師的性命。倘若和先前一般的兼程而行,到得天台山,多半又會見到智光大師的屍體,說不定連他所居的寺院也給燒成了白地。何況智光行腳無定,雲遊四方,未必便在天台山寺院之中。
天台山在浙東。兩人自泰安一路向南,這一次緩緩行來,恰似遊山玩水。喬峰和阿朱談論江湖上的奇事軼聞,若非心事重重,實足游目暢懷。
這一日來到鎮江,兩人上得金山寺去,縱覽江景,喬峰瞧著浩浩江水,不盡向東,猛地里想起一事,說道:「那個『帶頭大哥』和『大惡人』,說不定便是一人。」阿朱擊掌道:「是啊,怎地咱們一直沒想到此事?」喬峰道:「當然也或許是兩個人,但這兩人定然關係異常密切,否則那大惡人決不至於千方百計,要掩飾那帶頭大哥的身份。但既連汪幫主這等人也肯追隨其後,那『帶頭大哥』自是非同小可之人。那『大惡人』卻又如此了得。世上難道真有這麼兩個高人,我竟連一個也想不到?以此推想,這兩人多半便是一人。只要殺了那『大惡人』,便是報了我殺父殺母的大仇。」
阿朱點頭稱是,又道:「喬大爺,那晚在杏子林中,那些人述說當年舊事,只怕……只怕……」說著聲音有些發顫。
喬峰接口道:「只怕那大惡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顫聲道:「是啊。那鐵面判官單正說道,他家中藏有帶頭大哥的書信,這番話是在杏子林中說的。他全家給燒成了白地……唉,我想起那件事來,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發抖,靠在喬峰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