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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眉僧道:「哈哈,原來你在棋藝上的造詣有限,不妨我饒你三子。」青袍客道:「那也不用,咱們分先對弈便是。」黃眉僧心下惕忌更甚:「此人不驕不躁,穩狠陰沉,實是勁敵,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終不動聲色。」原來黃眉僧並無必勝把握,素知愛弈之人多半好勝,自己開口求對方饒個三子、四子,對方往往答允。他是方外之人,於這虛名看得極淡,倘若延慶太子自逞其能,答應饒子,自己大占便宜,在這場拚斗中自然多居贏面。不料延慶太子既不讓人占便宜,也不占人便宜,一絲不苟,嚴謹之極。
黃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先。」黃眉僧道:「那只有猜枚以定先後。請你猜猜老僧今年的歲數,是奇是偶?猜得對,你先下;猜錯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你也要抵賴。」黃眉僧道:「好吧!那你猜一樣我不能賴的。你猜老僧到了七十歲後,兩隻腳的足趾,是奇數呢,還是偶數?」
這謎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個,當然是偶數。他說明到了七十歲後,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歲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云: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他便是十個足趾頭,卻來故弄玄虛,我焉能上這個當?」說道:「是偶數。」黃眉僧道:「錯了,是奇數。」青袍客道:「脫鞋驗明。」
黃眉僧除下左足鞋襪,五個足趾完好無缺。青袍客凝視對方臉色,見他微露笑容,神情鎮定,心想:「原來他右足當真只四個足趾。」見他緩緩除下右足布鞋,伸手又去脫襪,正想說:「不必驗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動:「不可上他當。」只見黃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襪,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哪有什麼殘缺?
青袍客霎時間轉過了無數念頭,揣摸對方此舉是何用意。只見黃眉僧提起小鐵槌揮擊下去,喀的一聲輕響,將自己右足小趾斬了下來。他身後兩名弟子突見師父自殘肢體,血流於前,忍不住都「噫」了一聲。大弟子破疑從懷中取出金創藥,給師父敷上,撕下一片衣袖,包上傷口。
黃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歲,到得七十歲時,我的足趾是奇數。」
青袍客道:「不錯。大師先下。」他號稱「天下第一惡人」,什麼兇殘毒辣的事沒幹過見過,於斬下一個小腳趾的事哪會放在心上?但想這老和尚為了爭一著之先,不惜出此手段,可見這盤棋他志在必勝,倘若自己輸了,他所提出的條款也必苛刻無比。
黃眉僧道:「承讓了。」提起小鐵槌在兩對角的四四路上各刻了一個小圈,便似是下了兩枚白子。青袍客伸出鐵杖,在另外兩處的四四路上各捺一下,石上出現兩處低凹,便如是下了兩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兩子,稱為「勢子」,是中國圍棋古法,下子白先黑後,與後世亦復相反。黃眉僧跟著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應以一子。初時兩人下得甚快,黃眉僧不敢絲毫大意,穩穩不失以一根小腳趾換來的先手。
到得十七八子後,每一著針鋒相對,角斗甚劇,同時兩人指上勁力不斷損耗,一面凝思求勝,一面運氣培力,弈得漸漸慢了。
黃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見師父與青袍客一上手便短兵相接,妙著紛呈,心下暗自驚佩讚嘆。看到第二十四著時,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變,黃眉僧假使不應,右下角「入位」隱伏極大危險,但如應以一子堅守,先手便失。
黃眉僧沉吟良久,一時難以參決,忽聽得石屋中傳出一個聲音說道:「反擊『去位』,不失先手。」原來段譽自幼便即善弈,這時看著兩人枰上酣斗,不由得多口。
常言道得好:「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段譽的棋力本就高於黃眉僧,再加旁觀,更易瞧出關鍵的所在。黃眉僧道:「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時難定取捨,施主此語,釋了老僧心中之疑。」當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中國古法,棋局分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上角。
青袍客淡淡地道:「旁觀不語真君子,自作主張大丈夫。」段譽叫道:「你將我關在這裡,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黃眉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夫。」青袍客道:「無恥,無恥!」凝思片刻,在「去位」捺了個凹洞。
兵交數合,黃眉僧又遇險著。破嗔和尚看得心急,段譽卻又不做一聲,於是走到石屋之前,低聲說道:「段公子,這一著該當如何下才是?」段譽也低聲道:「我已想到了法子,只是這路棋先後共有七著,倘若說了出來,讓敵人聽到,就不靈了,因此遲疑不說。」破嗔低聲道:「寫我掌上。」將手掌從洞穴中伸進石屋,口中卻道:「既是如此,倒也沒法子了。」他知青袍客內功深湛,縱然段譽低聲耳語,也恐給他聽去。
段譽心想此計大妙,當即伸指在他掌中寫了七步棋子,說道:「尊師棋力高明,必有妙著,卻也不須在下指點。」破嗔想了一想,覺得這七步棋確是甚妙,於是回到師父身後,伸指在他背上寫了起來。他僧袍的大袖罩住了手掌,青袍客自瞧不見他弄什麼玄虛。黃眉僧凝思片刻,依言落子。
青袍客哼了一聲,說道:「這是旁人所教,以大師棋力,似乎尚未達此境界。」黃眉僧笑道:「弈棋原是鬥智之戲。良賈深藏若虛,能者示人以不能。老僧的棋力若讓施主料得洞若觀火,這局棋還用下麼?」青袍客道:「狡獪伎倆,袖底把戲。」他瞧出破嗔和尚來來去去,以袖子覆在黃眉僧背上,其中必有古怪,只是專注棋局變化,心無旁鶩,不能再去揣摸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