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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開元十八年
深冬臨春的時節,極寒的長白峻岭上,精緻講究直逼皇寢的屋內。
床榻上躺著一名男子,側邊跪著男女兩仆,榻沿坐了一名娉婷女子,她的身旁則立了位俊逸內斂的公子,女子雙眸含淚,激動的緊抓著床榻上人的手,氣氛凝重而哀傷。
「爹爹,不要死!」她泣道。
榻上男子雙目如炬,完全不若垂死之人。「哭什麼?我可是等這天等了好久了!」
他正是叱風雲、翻手即可左右世局的大唐傳奇人物—公孫謀。
當年,他一怒將女皇帝拉下王座,將天下還給李家,李顯繼位後,遭妻女殺害慘死,他又出面斬殺兩女,隨之再度將天下奉送給李隆基,也就是當今的皇帝唐玄宗,從此,他歸隱山林,不問俗事。
他這一生多次能夠登上皇位成為至尊,但他都放棄了,而這一切只為了一個女人,他已死多年的妻子—鴛純水。
「可是您忍心丟下女兒不管嗎?」公孫謹拉著他的手,難過的問。
「有什麼不舍的?當年在妳娘生下妳時,我就想隨她去了,要不是妳絆著,多耗了我幾年,我早與妳娘相會了!」他一生只對妻子愛之入骨,世間其它情感對他而言都微不足道,但這女兒是妻子為他生下的,他丟不開,也怕妻子地底怨他,所以視若珍寶,始終盡心養著。
他闔上精明的鳳目,遙想起與妻子最後的對話—
「爺,對不起了,我食言了……」
「誰許妳食言背信,妳敢死,我先殺了妳在并州的娘家一家老小!」
「爺……」
「我還會下山,將李隆基的頭擰了,重設告密銅匭,從此嚴刑峻法,並且下令重賦三年,十五歲以上男丁離家從軍—」
「爺!」
「……」
「爺……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讓另一個人陪您久一點。」
「我不要別人我只要妳!」
「我知道……但她不是別人,她是您我的結晶,見到她,您會如同見到我一般。」
「胡說,沒有人代替得了妳!」
「……爺,事實上,我不想食言,更不想離開您,我想永遠在您懷中,哪也不去。」
「那就哪也別去,守在我身邊。」
「如果可以,我好想啊,但我天命已盡……爺,我怕……」
「怕什麼?」
「怕您忘了我?」
「……」
「爺。」
「嗯?」
「您會忘了我嗎?」
「不會!」
「那您方才為何沉默?」
「因為……我也怕……」
「怕什麼?」
「怕妳成了仙,怕我再也抓不住了……」
他這一生受這女人牽絆至深,尤其恨她患有心疾還瞞著他孕女最後難產而死,在她死後,他悲憤難忍,幾度想做出毀天滅地之事,來消心頭之恨,偏偏那女人拚死為他生下女兒,為了專心撫養女兒,他只得忍下滿腔憤怒,最終什麼也沒做,這天下還是好好的,並沒有因此而翻天覆地。
如今,女兒擇了良婿,也生下子女,他承諾妻子的事都做到了,又怎能不急著去找那令他思之欲狂的女人。
「可您這一走,謹兒必傷心欲絕,岳父怎忍心放她孤獨於世?」站在妻子身側的冶冬陽,不禁也紅了眼眶。
「別說了,我是去找她娘,她該歡喜才對,再說她身邊不還有你嗎?」公孫謀睜眼,目光犀利的盯向女婿。「話又說回來,這跋扈的丫頭,除了你,誰欺負得了她?幸虧你小子我還信得過,謹兒就交給你了,你只要遵守對我的承諾,呵護她一世,我便滿意了。」
冶冬陽苦笑。他這個岳父威勢強大,乃大唐最恐怖的人物,他的女兒,自己的妻子,自是承襲了他的慧黠刁鑽,乃至於當世無人能治,普天之下也確實只有自己能教謹兒收斂了。
岳父早明白這點,更清楚妻子是他的摯愛,他定是寵護她一生的,這番囑咐,也只是象徵式的警告罷了。
「主子,還是讓咱們夫妻隨您去吧,到了地底,至少還有咱們伺候著。」跪在地上的尚涌忍不住說。
「沒錯,讓咱們也去,到了地底,如果找到了小姐,我還能再次服侍她。」尚涌的妻子袁妞淚流滿面的也跪前一步,乞求道。
他們是伺候公孫謀與鴛純水大半輩子的人,見主子即將離去,自是傷心的想跟隨。
「住口,你們自己如今有兒有女,隨我去做什麼?再說,我要你們替我盯著冶冬陽這小子,別讓他虧待了謹兒,這丫頭若有什麼差池,在見面後,水兒定與我沒完沒了!」
小姐是主子與夫人遺留人世的獨苗,如今主子將人託付給他們夫妻,這是極為信任之意,他們夫妻只有垂淚領命,其它的話都休說了。
「爹爹,您這麼走了,真能見到娘嗎?」見父親去意已堅,公孫謹含淚問。
公孫謀炯然的目光逐漸溫柔起來,這是對某人期盼至極才可能顯露出的眼神。
「應該吧……她說過……會等我的……」他緩緩闔上精燦了一世的雙眸,嘴角微微含笑。過去,他一笑必有橫屍,這次,他是為自己而笑……
「爹爹—」片刻後,屋內傳來公孫謹不舍的哭喊聲。
此時的外頭,喪鐘敲起,大批的人隨之跪地,而跪在最前頭的赫然是當今天子唐玄宗!
他全無皇帝之尊,朝屋內五體投地的跪伏,親自恭送這令天下人又敬又恨又忌諱的人物離世。
他沉怒不已,那女人竟不在無間!
期盼的相見,空歡喜一場。
他的怨恨可想而知。
「那女人哪裡去了?」他散發出紛亂恐怖的氣息,陰鷙的問向負責看守他的小鬼。
「我……我不知……」何謂鬼見愁,小鬼這下見識了。
想他雖是小鬼,但是負責管理無間的孤魂,哪個鬼魂見了他不驚懼再三,就眼前這個,自己見了反而鬼膽破裂,舌頭笨拙起來。
「什麼叫做不知?」公孫謀懾人的雙目一瞇,小鬼的雙肩立刻抖如落葉,直想抱頭鼠竄。
「這是天機,我只是小鬼無從知曉。」小鬼實話實說。
「那就去找知曉的人過來,還不快去!」他沉聲命令。
小鬼不敢違逆,馬上就去找人。
不久,一名藍衣老人出現,他是天神,負責掌管輪迴。
藍衣老人靠近後,愕然發現,有一鬼魂正坐在石椅上,他身重氣貴,居然方圓幾里內其它的鬼魂全都自動退離他百步,並以圓弧狀圍繞著他低頭站立,那模樣就像對他俯首稱臣,等待他下達指令。
看到這奇異的景象,藍衣老人大為驚愕。會到無間來的不是一般孤魂野鬼,他們在世間均是大jian大惡之徒,尤其是負責管理孤魂的小鬼,個個來歷精采,是他們由最惡的孤魂中挑選出來的,就算不能說是地龍,但也絕對是地蛇一尾,想不到,這些小鬼在遇到這鬼魂後,竟都乖得跟狗一樣
可見,這鬼魂在人間是劇毒,到了無間一樣駭人。
藍衣老人不自覺的加快腳步,這心態竟是不敢讓對方多等。
「你找我?」他儘量讓自己顯得鎮定。
公孫謀只是冷冷瞟他,瞧得出對方身分不同。「那女人哪去了?」他直截了當的問。
「投胎去了。」藍衣老人當然不會蠢得假裝不知他問的是誰。
「什麼時候回來?」他再問。她說過要等他的,竟又食言!他怒不可遏。
「五年前去的,要等四十年才會再轉世。」
「四十年」公孫謀的雙眉立即危險的橫起。
藍衣老人倏然心驚。這鬼魂有種氣勢,連他都不敢與其交鋒,自然而然的往後退去一步。
心裡不禁埋怨起玉帝,為何將如此棘手人物送到無間,恐怕連他也休想以天神之姿壓制對方分毫。
「立刻將人帶回!」公孫謀喝令。
藍衣老人猛咽口水。「天命已定,一旦墮入輪迴,其壽命無人可恣意收回。」他告知。
「若我一定要那女人回來呢?」
「若硬是召她回來,那她將魂不成魂、魄不成魄,在無間也只能是消散於無形的一縷煙。」
「什麼」他臉色大變。
「輪迴有其道,若破壞,必得付出代價。」藍衣老人解釋。
公孫謀愣住。自己在人間含恨捱了多年,到了此地,還得再等待四十年,怎敢讓他再等!
四周的鬼魂感受到他勃發的怒氣,紛紛露出驚恐的表情,竟不約而同的跪下,朝他簌簌發抖。
藍衣老人見狀,也不禁不安起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有鬼煞氣如此之盛,能懾得諸惡鬼驚懼至此。
「我也輪迴,上去找那女人!」公孫謀做出決定。
「這……」
「不行嗎?」
「呃……你的命格有些複雜……並不是那麼容易可以離開這裡。再說,就算輪迴,時空軌跡也已不相同,你不見得能再次遇見那女子,更有可能,兩人相見不相識—」
「相見不相識?」
「凡是落回凡塵的,都必須喝下孟婆湯,那會讓人忘記前世種種,重新開始來生。」
「你是說,她已經不記得我了」他勃然大怒。
她怎能忘記他,她竟敢!
「這不能怪她,每個人皆是如此……」藍衣老人越講越畏懼,就怕他怒起來會將自己這個天神撕成兩半。
公孫謀臉色陰沉得嚇人。「那麼我唯一的方法就是等待她四十年歸來,才可能相見?」為了再見她,他勉強壓下怒氣的問。
「嗯……」藍衣老人心虛的點頭。
其實就算經過四十年,他們也不可能相見,因為那女子這幾世的命盤已定,在踏入無間前就會再度轉世,此後將不斷的輪迴再輪迴。
但他不敢告訴這鬼魂實情,若他發起狂來,這無間還能太平嗎?
不即刻引起一片腥風血雨才怪!
***
公孫謀在無間待下了,但隨著漫長時間過去,他始終等不到人,心中早已有數,他與那女人緣分已盡,就算毀了這座無間,也無法相聚。
那股逼得他發狂的思念以及無法相見的恨意,在經過了數百年幽冥歲月淬鍊過後,被長期禁錮的靈魂,終究有了變化。
眼看,他離魔道不遠了…… 紟唐王朝,東森十一年秋,天緯皇帝南宮策突下詔禪位於兄南宮盛,天緯皇帝自稱太上皇,從此避居長沙。
少年太上皇南宮策今離京城赴長沙「養老」,鑾駕行經之處,百姓夾道痛哭,哭聲響徹,當真泣鬼神而驚天地。
莫非他如此受到愛戴,讓百姓不舍到痛哭流涕?
答案,非也!
還是,這位太上皇太不得民心,終於要滾蛋,百姓喜極而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