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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蔓牽起那隻粗糙又鬆弛的老手,如墜夢中,酸澀的鼻尖告訴她,一切都是真實的。
飯桌前,頭髮花白的小環、何琪,還有一頭黑髮的Danny已經坐在了那裡,看到何蔓走進來,都露出一臉滄桑的笑容。
“為什麼Danny的頭髮還是黑的?”何蔓邊哭邊笑。
“他昨天偷偷去染的,”小環聲音蒼老,卻依然犀利,“老來俏!”
何蔓笑出聲,在謝宇的牽引下坐在了桌邊。四個人都如此衰老,年輕時的容貌依稀可辨。只有何蔓一個人,年輕而突兀,像一段剪錯了的影片。
錯亂了時間,模糊了空間。他們都陪她一起退化,一起衰老。
“你說說你!”謝宇忽然發起了脾氣,“戒指呢?!”
何蔓眨眨眼:“什麼?”
謝宇氣得咳了半天,差點兒轉成哮喘的樣子,最後終於止住了,手撐在桌子上才勉強站起來,佝僂著背轉身去翻箱倒櫃地找東西。
然後拿著一隻戒指轉過身來。
“讓你戴好了,你就不聽,怎麼,不想做我老伴了?”
他看著她,像在等待一個答案。
何蔓淚如泉湧。
“想。當然想。我一直想做你的老伴。”
謝宇綻放出一臉陽光。他拉起何蔓的左手,用自己那隻皺得像橘皮一樣的手拈起戒指,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戒指戴在了何蔓的無名指上。
他握住何蔓的手,溫柔卻無比堅定地說:“我們終於白頭偕老了。”
何蔓看著眼前的謝宇,有些什麼念頭像鳥掠過天空一樣,只留下模糊的痕跡,卻捕捉不住。
好像是一件她一直想要去做的,卻被自己忘記了的事情。
白頭偕老。
何蔓看著這幾個為自己裝扮成耄耋老者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忽然抓住了那個念頭的尾巴。
謝宇沒想到,又在超市里遇見了Lily。
對方穿著明黃色短裙,帶著夏天張揚的氣息。在生鮮食品區,是Lily先發現的他,大大方方地跑過來跟他打招呼,仿佛曾經的尷尬齟齬都不曾發生過。
年輕得像是從來不會受傷害。
Lily的態度緩解了謝宇的愧疚感。他也笑著問對方近況如何。
“我交男朋友啦,”Lily笑,“比你好多了。”
“恭喜你,為你高興。”
“沒勁兒,”Lily撇撇嘴,忽然問道,“何蔓姐還好嗎?”
“挺好的。”
“我聽Danny哥都說了。你今天怎麼能出門?不用在家裡守著她嗎?”
“她這兩天住到她姐姐家裡去了。最近她老是活在高中的回憶里,想她姐姐,所以我就把她送過去住兩天,明天就接回來。”
“我……”Lily嘆口氣,“這種事情讓人覺得老天沒長眼,我是真心覺得很難過。”
謝宇笑笑:“也沒什麼,反正還在一起,健康生病不都一樣,這輩子都要一起過的。”
Lily被謝宇輕鬆的一番話震驚到了。
“你別怪我多管閒事。我真的很佩服你,如果不是知道你已經獨自照顧了她這麼久,我會覺得你根本就是在說大話。反正我認識的人都會覺得不划算——你別介意,我不是說感情可以放在天平上量,我就是覺得……有些現實的考慮不是人的本能嗎?你這樣值得嗎?你才三十出頭,以後還有那麼長的日子呢。”
謝宇依舊只是笑。
“我沒考慮過,我覺得這事特別簡單,愛情就是這麼簡單,我離不開她,放不下她,更沒覺得她耽誤了我什麼。我這輩子本來就只想跟她一起過,離開了她才叫耽誤呢,這就是我的現實。”
Lily怔怔地看著她,不知道是冷櫃的原因,還是謝宇的話起了作用,她忽然覺得頭腦一片清明。
愛情是最大的福氣。還有什麼好算計的。
謝宇剛說完,手機就振動起來,Danny的電話。
“謝宇,你還不知道呢吧?我也是今天無意中知道的,何蔓在醫院,她要做手術!”
謝宇一愣,扔下購物車,轉過身朝著出口的方向狂奔。
“沒辦法白頭到老了,”何蔓看到扶著門框喘息不止的謝宇,笑著指指自己的腦袋說,“我現在被剃成光頭啦!”
“我不許你做手術。”謝宇看也不看她,低著頭只重複這一句話。
“你別固執了。即使你是我老公,我的命也是自己的,我自己能做主。這幾天我難得這麼清醒,你必須聽我的。”何蔓的聲音很平靜,還帶著笑意。
“我跟你說,這個手術叫作硬膜下血腫的開顱術,醫生們會幫我把血塊兒取走。之後我就會恢復正常啦,再也不要一天洗十幾次澡了,都掉皮了。”
“太危險了,不可以,我們這樣不好嗎?你……我不跟你說,何琪呢?何琪!你就是這麼當姐姐的?你這是在把你妹妹往死路上逼!你知不知道?你是不是不想養她啊?我養!本來也用不著你!我們的事用不著你們管!”
謝宇陷入了癲狂狀態,他吼累了,走到病床前就要把何蔓抱走。
“走,跟我回家!”
“謝宇!”
何蔓嚴肅地推開了他。
“我要做這個手術,簽過字、交過錢了,誰也不能阻止我。包括你。”
何蔓清清楚楚地看著謝宇說:
“我動這個手術不僅僅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自己。謝宇,我想活得有尊嚴,我想給你有尊嚴的感情,想給你最好最完整的何蔓,不是嬰兒也不是動物,更不是一個會動的遺像。”
謝宇紅著眼睛看著她。
“你不要怪我姐,這是我的決定。我知道你打定主意為我蹉跎人生,如果我現在失去神志只能依靠你,我也相信你絕對不會拋棄我,會一直陪著我,把你的人生都賠上。如果現在躺在這兒的是你,我也會做一樣的選擇,但我不甘心。”
何蔓輕輕抓著謝宇的手。她的那雙手已經變得那樣瘦,那枚鑽戒已經有些掛不住,突兀地夾在指間,看得謝宇心酸。
他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任由她搖著自己的胳膊,輕聲哀求:
“我想康復。我出過車禍失過憶,老天爺居然還給我第二次機會讓我裝傻充愣地找回了你,我真的不應該更貪心。可我控制不了,我想和你生寶寶,看著寶寶長大,看著他結婚,看著他生小孩兒,然後我還要給你洗一輩子的碗。我說了,我們還有以後,很長很長的以後,你要有信心,你要等我。”
你要等我。
“等我醒過來,你要怎麼補償我?”
“夏天的大西瓜,對半切,我把最中心、最甜的那些都用勺子挖給你。”
“還有呢?”
“你愛吃甜筒的尖尖,我也留給你。”
“你捨得嗎?”
“捨得。除了你,我什麼都捨得。”
“真好,你願意把最好的東西都留給我,所以我不能把這個腦子不好使的自己留給你。我也要給你最好的。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會醒過來,這次不會消失哪怕一小時的記憶。我在旁邊守著你,一分一秒都不會溜走。”
謝宇隔著玻璃,遙遙望著已經進入麻醉狀態的何蔓。
他相信她會醒過來,長出頭髮,黑黑的,又和他一起變白。
他就在這裡一直等著她。等著最好的她出現。
愛情沒有多麼強大的力量,他們那麼相愛,也避不開一路的波折,上天似乎並未格外眷顧有情人。
然而愛情就是眷顧本身。
它對抗不了生老病死,但隱藏在回憶里,頑固地站在時間的長河中,分開迎面而來的洪流,執拗地等待愛人的出現。
那個人一定會出現,帶給你最好的愛。
你一定要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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