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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也不能代替叢微。」璟斬釘截鐵地說。

    「那麼您對叢微女士的不幸有何感想?」又一記者見有人提到了叢微,順勢試探性地問。

    「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對不起。」璟說完,冷冷地走下台,記者招待會提前結束。

    新聞發布會結束後,璟沒有參加午宴。她獨自匆匆離去。編輯送她到大門口。他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抽菸斗,笑起來下巴上有一道小小的溝壑——她之所以注意到這個細節,是因為這和沉和很像。他對璟極是關懷,甚至有些寵溺。所以每次出版新書對她而言都是一件愉快的事情。閱讀完初稿,他都會很激動地告訴璟他的感受。然而很多時候,和他談著小說,璟會突然失神,她想起沉和坐在她的對面和她討論小說的情景。沉和沒有半分妥協,甚至對於某些意見的堅持幾近一種命令。她亦不肯屈服。兩個人就坐在咖啡店這樣的公眾場合大吵大鬧,引得周圍人都去看。他們看起來像是一對在鬧彆扭的小情人,爭論的事情仿似都很嚴肅重要,然而誰又能知道,他們說的是戲中的事呢?璟至今想起,仍舊會笑起來。他們爭論男主角應該墜機死去還是被情殺,他們爭論女主角為什麼要離開男主角,他們甚至為了一個小男孩的名字爭執,倒像是給他們自己的小孩取名字。

    編輯尾隨璟向外走,璟對他說,下午還有其他的事,不能留下和大家一同吃飯。他於是送她至門口,亦不會多問。他對她私生活一無所知。  

    沒有人知道她的生活。這正是璟所希望的。

    璟終於逃離了喧吵的禮堂,穿著黑色的大衣走在北京十二月的風雪裡。圍巾不斷掉下來,又被她重新繞到脖子上。路過寂寥的廣場,她看到一旁的小尖頂木屋裡,鴿子們咕咕地低聲叫。雪封了它們的窗,但新鮮的冷空氣是最刺激和興奮的,所有的鴿子頭都聚到窗邊,宛若吸大麻者,一邊抽搐,一邊猛吸。璟停下腳步,看著它們。她猜想探頭出來的是那隻剛剛獨立的小鴿子,而它旁邊那個緊緊和它依靠著,又對它的舉動都小心地注視著的,應當是它的母親。自從腹中有了孩子,璟從什麼平淡的事物中都能看出一些母性來。她甚至在就要去歐洲大學講學之前,對這個北方城市產生強烈的依戀——這個城市的線條變得柔和,綿細的冬雨、彌久不散的大霧都像是母親的手在撫摸。

    剛才一路從禮堂走來,極是小心。這雪化了又下,下了又化,地面深深淺淺,常有人走的地方就會很滑。她走得很慢,迫切地需要一排樹木,使她能夠扶著前行。璟從未因為走路這樣緊張,她多麼害怕摔跤,多麼害怕傷害了腹中的她。這很好笑,璟想,她為什麼要如此害怕,反正再過幾個小時,她終是要動手術,把她徹底拿走的。那時她就會斷絕呼吸斷絕養料的吸納,從此與她斷絕。她在送她去受刑的路上,卻做出如此關心他,在意她的模樣,璟覺得自己可恥。  

    她忽然一陣心酸,胸口又覺得很悶。在一棵樹前停下來,俯身嘔吐。她已經開始習慣嘔吐,此刻她甚至留戀這嘔吐。她將失去這樣的行為特徵。她久久地把頭埋在豎起的領子裡,靠在樹上。有人路過,走過來拍拍她,問她是否需要幫助。她搖搖頭,肯定地說自己沒事。路人便走遠了。璟想,這種陌生的關懷也是惟有孕婦才享有的權利,她有一閃而過的滿足感,旋即是一陣酸楚。

    璟靠在樹邊,看了一下手錶,離下午和醫生約定的時間還早,她卻又不想去吃飯。璟環視四周,朝一個外賣窗口走過去。她遞上幾塊硬幣,換了一杯冷的酸奶——她和所有孕婦一樣喜酸。璟雙手捧著冰冷的瓷瓶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她忽然那麼強烈地想要和她他說話。她仿佛看到她在晦暗的子宮裡仰著一張夜明珠般發亮的小臉。2人的一生可能搬很多次家,可是璟相信每個人都有他歸屬的地方。桃李街3號就是璟的歸屬地。雖然那兒並不是她出生的地方,也不是她居住最久的地方。只是因為她離開那裡便會不斷地夢到那裡。璟常覺得從前的某些記憶,像是落下的病根,到了某些晚上就像風濕病發作,悠悠散散地從骨頭裡飄出來。

    女孩璟第一次到桃李街3號,只是覺得它像童話里的城堡——她從小對於童話里一些意象

    十分迷戀,諸如城堡,神燈,咒語等等,可是她卻忘記了,城堡同時也是恐怖故事發生尤為繁盛的地方,它哀傷而電閃雷鳴。她正走向一個詭異的迷宮。  

    璟一直都記得和媽媽搬去桃李街3號的那一天。下著很大的雨,天空是帶著嫌怨的女人的臉,似有阻撓她們搬家之意。

    璟的媽媽曼,穿著咖啡色扇擺式的收腰裙式風衣,夾著很小的拼色皮子的挎包,走在前面。而璟卻拖著很大的木箱,裡面塞滿了從前奶奶買給她的玩具,給她做的衣服和繡的枕頭。曼不許璟拿這些,說,去了那邊就什麼都有了。可是璟看著那些缺胳膊缺腿的娃娃,露著棉花的冬衣,哪一樣也捨不得丟棄。曼回頭瞥了璟一眼,罵她沒出息。曼從前的衣服一件也沒有拿走,臨搬家前的那一刻,她只是認真地坐在梳妝檯前化了個無懈可擊的妝,噴了些小圓瓶里的香水——這次噴了許多。她從前告誡璟不許動她的小圓瓶,那個的價值夠她們吃一個月的飯,可是今天她幾乎把一整瓶香水都灑在了身上。

    璟因為拖著箱子,沒有辦法打傘。她淋在大雨中,透過被雨水模糊的視線,她看到曼撐著一把白色花邊的小洋傘,腳底的高跟鞋被踩得咯咯響。她如一隻走進自由的大森林的孔雀一般地展示著優雅。那個時刻,任誰都會忘記,曼已經是個十二歲孩子的母親。

    她們一前一後在雨中走著。璟知道很多人向她投來憐憫的目光,他們一定疑心她是這美麗少婦的小僕人,大約是惹到主人生氣了,作為懲罰,便要淋在大雨中。不過璟不介意這些,奶奶臨死前對她說,要儘量順著這女人,在成年和足夠強大之前,至少她可以給璟一塊棲身之地。後來璟長大之後才發現,她的奶奶和媽媽雖然彼此仇恨和詛咒,但她們性格中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作為女人的深深的算計和久久的記怨都在她們身上得到很好的體現。也必將在她這裡得到延續。  

    衣服濕透的時候,終於走到了桃李街3號。

    桃李街是她們不常來的地方,這邊大都是有獨立花園的小樓。道路兩邊一律是青色的大鐵門,進進出出的是塗滿陽光的豪華轎車,車裡坐的是抱著長耳朵捲毛狗的美艷貴婦。璟知道媽媽痛恨她們,卻極是喜歡她們身上的行頭。偶爾經過這裡看到那樣的女子,曼都會用一種複雜的表情看著她們,表情裡面充滿了嫌惡和厭倦,仿佛她再也不想多看一眼。可是她的眼睛卻半刻也不肯離開她們——她是多麼喜歡她們身上的衣服和配飾啊。那個時候璟卻不知,曼有朝一日會成為她們當中的一員,此前她所做過的細緻的觀察終究沒有白費。曼可以那麼輕易地成為一個舉止優雅的貴婦人,完全得益於她曾付出去的那些惡狠狠的目光。

    桃李街3號院的大門虛掩著。曼也不按門鈴,徑直就向裡面走,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樣。穿過薔薇花叢和葡萄架,她們走到了那幢二層小樓前。小樓是奶油色,像一頭食欲不振,精神萎靡的小白象,安靜地坐在這個靜謐花園的最深處。璟現在才知道,原來桃李街裡面的房子是這麼好看。先前只在外面的道路經過,看到黑色雕花鐵欞的大門,看到大束薔薇花從裡面探出頭來,連它們都好像沾上了高貴的氣質,被浸染得這樣憂鬱和深沉。

    曼按響了白色樓房大門口的門鈴。門打開了。璟隨曼走了進去。曼對門裡面那個正注視著她們的男人說:  

    「我搬來了。」

    到了秋天的時候,曼就和那個叫做陸逸寒的男人結了婚,成了桃李街3號的女主人。陸逸寒比曼小三歲,是藝術品拍賣公司的老闆兼收藏家,開著一間富麗堂皇的畫廊。他的家中收藏著很多名貴的字畫以及古玩,像個豐盛的博物館。陸逸寒自己亦喜歡作畫,有一間非常寬敞明亮的畫室。他的畫亦在他的畫廊展出,卻從不交易。曼很是羨慕陸逸寒的清閒,每日不必上班,開心時便去自己的畫廊走一遭,會幾個朋友,卻能夠有源源不斷的錢。並且他所交往的圈子中都是文化界名流,頻繁的酒會更是讓曼大開眼界。

    曼和陸逸寒認識時日並不算短。因陸逸寒有朋友在歌舞團,自己亦常去看歌劇。曼知道陸逸寒多年前便死了妻子,除了身邊有個不到十歲的小男孩,再無其他親人。曼心底自是喜歡他這樣一個俊朗又闊綽的男子。而陸逸寒為人謹慎正派,曼是有夫之婦,他雖是喜歡曼,亦從不作非分之想。待到死了丈夫,曼便覺得陸逸寒當是最佳的依靠。她開始主動靠近他,並且讓他知道自己命運有多坎坷,如今失去歌舞團工作,又須養活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是多麼不易。曼經歷男人無數,對男人的心思了如指掌。她果然引得陸逸寒的憐愛。

    驟然間,璟也變成了住在桃李街的孩子。家有汽車和大狗,樓前的大花園點上燈火便可舉辦盛大舞會。並且總有園丁隔周來花園裡清除雜糙,修剪樹木,也按照她的要求種上了糙莓和夾竹桃。璟從前日夜閱讀奉為真諦的童話竟然當真發生在了她的身上,灰姑娘變成了小公主。他們常問她,你還有什麼不快樂的呢?3曼是個過氣的芭蕾舞演員。她曾是全省最大的歌舞團的當家花旦。曼就是在那個時候嫁給了璟的爸爸。爸爸是歌舞團的編導,他們曾經一唱一和非常和諧,郎才女貌被傳為佳話。可是歌舞團後來每況愈下,最後終於解散了。曼和璟的爸爸都失去了工作。有段時間他們都待在家裡,從日出到日落,面對著面,爭執埋怨便從無休止。他們痛斥對方沒用、懶惰,賴在家裡不肯出去工作。兩個人就像在不緊不慢地拉鋸,終日都處在不能平衡、一觸即發的狀態下。那樣的日子終於被他們過膩了。他們都走出了家門。曼每個夜晚去舞廳跳舞,她從下  

    午的時候開始打扮,她的衣服雖然多,可是大多已過時,所以這很容易讓她變得心情沮喪,大發脾氣。曼在鏡子面前一件一件換衣服,每次都不能滿意,只是等到快來不及了,才勉強選出一件花哨的裙子,然後用最快的速度把頭髮盤好,在臉上搽粉和胭脂。口紅細緻地塗上兩遍,最後急匆匆地蹬上她人造革的劣質高跟鞋從大門裡衝出去。璟的奶奶必定會在曼走遠之後,顛著小腳跟到門邊去罵她。她是這樣地痛恨她,可是她又是這樣地害怕她。她害怕曼會徹底離開這個家,保持家庭完整的觀念始終根深蒂固地留在老人的頭腦里。

    曼出去跳舞的時候,璟的爸爸就會招人在家中熱火朝天地打麻將。

    璟的奶奶和小小的璟呆在不到十平米的裡間,外間便是麻將桌,璟的爸爸和他的「戰友們」。璟的奶奶到了吃飯時間就準時走出去給這一大屋子的人做飯。她會把璟和自己吃的飯端進來,放在一張很低很低的小桌子上,她和璟各坐在一端吃。璟的奶奶是個胖子,每次在小桌子旁邊坐下都非常吃力。先把一隻手撐在地上,然後身子慢慢偏下去,直到碰到地,才騰地一下,整個壓在地上,兩隻腿向桌子外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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