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拉閱讀上一章

第20頁

    「倭緞。你從哪兒來的倭緞?」

    他說罷,雙手一拽,就將緞子撕成了兩片。上好的緞子碎得很齊,也沒有落下一絲線末。小孩哇的一聲哭了。

    那人立刻回身用手裡的刀挑了一下小孩的喉嚨,鮮血就濺出來,他的哭聲斷了。小孩倒下了。

    士兵們仔細將撕成兩半的緞子摺疊,收好,要將它獻給他們的首領。這塊緞子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在它之後,整座馬尼拉城裡再也無法找到中國製造的紡織品了。

    淙淙被關進一間幽暗的小房間裡等待首領的召見。這裡的房子都是用竹子建造,用糙蓋屋頂。夜晚一到來,就會格外淒冷。叫不出名字的鳥兒在屋頂跳來跳去,總令人覺得有什麼不祥的事要發生。

    與春遲再度分別後,淙淙不斷地想起那段原本已經漸漸淡忘的時光。原來它一直在她的腦海里,沒有絲毫減損,只是走向了更深的地方。等到再度出現時,她感到每個瞬間都是那樣寶貴,一點也捨不得丟棄,縱然它們帶給她那麼多痛苦。

    駱駝正與一位將軍賭牌喝酒,遣人將這位絕色美人帶過去。房間裡充斥著一股濃郁的糯米酒的氣味,酒太烈了,使整個屋子都在搖晃。

    淙淙坐到他的身邊。他只是斜睨一眼,便又專心打牌了。她在他的背後,他看起來昏聵而臃腫,腦後的脖頸上堆了一圈圈的贅肉。他比她想像的要老,她以為首領總應當是魁梧的,可他的確不能算是。她有些失望,不知春遲看上他哪一點好。  

    他們專注地賭酒,仿佛淙淙是不存在的,能這樣忽略她的人並不多見。

    為了引起駱駝的注意,她伸手拿起他的酒杯,說:

    「我想嘗一口,可以嗎?」

    駱駝回過身,看著她,點了點頭。

    淙淙啜了一口,半含著酒,輕輕咬合。好的酒,是要用牙齒去嚼的,這是她從船上的西洋使者那裡學來的。但這種酒實在算不得好,濃烈有餘,但醇香不足。島上有那麼多的棕櫚樹和椰子樹,難道他們不懂得釀製棕櫚酒或者椰子酒嗎?在她生活的船上人們早已不用糯米釀酒。她撇了撇嘴,說:

    「我釀的酒要比這個好喝得多。」

    那位將軍抬起頭,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遍。淙淙聽到餌在水中顫動的聲音,她的目標要上鉤了。可是駱駝面無表情地將目光從淙淙的臉上移開,對將軍說:

    「我們繼續吧。」

    駱駝的酒量非常好,輸了牌就慡快地連喝三杯酒,三杯又三杯,然而臉色卻一絲不改。坐在他對面的將軍酒量也不壞。喝了一兩個時辰,二人才有了幾分醉意。

    將軍迷濛的目光落在淙淙身上。她像一顆夜明珠,夜色愈深她的光焰愈盛。他們再去看她時,她已經明艷得令人驚嘆。將軍不由得沉醉了,說:「只賭酒未免太寡味,屬下斗膽,想與大王賭一下您背後這位美人。」  

    駱駝回身看了她一眼。

    「這女子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我還不知道,也許她是我們的敵人派來的也說不定。」

    「如果我把她贏回去,一定格外當心。」將軍微微一笑。

    「好吧。」駱駝點點頭。

    淙淙感到一陣悲涼。這兩個男人的嘴臉與她在船上接待的客人並無分別。她的命運註定是如此的,到哪裡都如物品般被送來贈去。這樣一個冷漠的男人,對女人也許根本沒有什麼真感情,春遲為了他受那麼多苦,值得嗎?

    他們擲骰子,勝者計一分,誰先到五十分便贏得美女。將軍不時向淙淙那裡望過去,每一次看她便又多了幾分力氣。

    最終駱駝輸了,將軍向著淙淙走過來。淙淙一把抓住駱駝:

    「大王您真的忍心將我送給他嗎?」

    「我既然輸了,當然要遵守承諾。」

    她失望地看著駱駝。駱駝眼神與她相撞,迅速移開。就是在走的這一刻,淙淙可以感覺到,駱駝不再對她毫無感覺,但在他的心裡,她終究沒有重過他的承諾。

    淙淙被將軍帶走時,最後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對他有了幾分依戀。那是很奇怪的感覺,也許因為曾聽過春遲那一番深情的傾訴,竟好像已經認識駱駝很久了。  

    淙淙在將軍的府上住了一陣子。將軍的府邸是新造的,整整齊齊一排木屋,廚子、隨從、園丁……許多人圍著將軍團團轉。而這位將軍也絕非尋常之人,他英武剽悍,卻也不乏智慧。難得的是,他待淙淙格外地好,不僅一點也沒有防備淙淙,還將她安置在最大的一座房子裡面,不用與他的侍妾和子女碰面。他送給淙淙許多珠寶首飾和從其他島上帶回的珍稀花糙。

    可是淙淙一心只想快些回到駱駝那裡。所有的逸樂都可以忽略,她的內心藏著強大的使命,不容許將軍對她有絲毫的冒犯。起初,將軍對她很尊重,表示願意給她一些時間去適應,這大概是出於他的自信——他相信不用太久,淙淙就會心甘情願地投入他的懷抱。

    但一次又一次被拒絕,將軍漸漸失去了耐心,淙淙知道,他那張看起來很和藹的面目隨時有可能陰沉下來,變得兇狠。她可以拖延的時日已經不多。還好,她在島上找到了曼陀羅花叢,令她又看到了希望。

    淙淙說,她要專門為將軍釀酒,將軍聽後很開心。這種酒將是他們愛情的結晶——是的,他認為她早已對自己萌生了愛意,是少女的矜持與羞怯使她還沒能接受他。可是淙淙又說,最醇美的酒要用最虔誠的心去釀造,為了對酒表示尊敬,在釀酒的一個月中必須禁慾,甚至不許將軍前來探望。這令將軍非常痛苦,但他已經等了很久,也不在乎再多等一個月。  

    他的美人兒收集了許多椰果樹的花瓣,將它們發酵,再加入新鮮的曼陀羅花,一同倒入罐子裡,嚴嚴實實地封起來。將軍每次從淙淙的窗前經過,聞著那令人迷醉的酒香,不用品嘗他就相信這是無與倫比的好酒。

    一個月過去了。在一個陰雲密布的夜晚,淙淙用曼陀羅花酒灌醉了將軍。酒果真沒有令將軍失望,他一生也沒有喝過這麼多。他請侍衛同飲,所有的人都醉倒了。

    淙淙成功地逃出他的宅院之前,帶上了一罐醉人的好酒。

    她找到駱駝的府邸時的時候,已經被下了一夜的雨淋透了。侍衛前去向駱駝通報,她縮在屋檐下躲雨等待召見,懷裡還緊緊摟著那罐曼陀羅花酒。

    這是她僅有的機會。她仿佛看到春遲站在她的對面,對著她幽幽地笑,笑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她偏要春遲好好地看著,她一定能行!

    駱駝看見她的時候,淙淙渾身都在發抖,成串的水珠從她身上滴下來,想要說話,卻發不出聲音。

    駱駝命人點起幾把篝火,待身子稍暖,淙淙才慢慢開口說話。她向駱駝坦白,自己是從將軍府里逃出來的。駱駝聽後勃然大怒,勒令她馬上回到將軍府去。

    淙淙虛弱地微笑:  

    「我連夜逃出來,只是希望您可以嘗一嘗我釀的酒。」

    她跪在他的腳下,將酒塞打開,雙手舉過頭頂。

    不知是因為窗外恰有閃電經過,還是這酒的確神奇,在酒塞打開的瞬間,駱駝看到房間裡划過一道白光,載著酒香,在屋子的上空氤氳開來。欲望也一點點被勾引出來。

    外面雨聲響亮,房間裡一色黑暗。雨水從竹舍的罅隙里飄進來,淋濕了堅硬的目光。駱駝俯身,從她顫抖的雙手間取下那罐酒。

    他舉起瓷罐,仰頭喝了一大口。他果然從未喝過這樣好的酒。更令他驚奇的是,她一路淋著雨趕來,渾身凍得瑟瑟發抖,可是酒卻還是熱的。

    「將軍待你不薄,為何你一定要回到這裡?」駱駝問。

    「我來龍目島,本就是為了你,而不是什麼將軍。」

    「為什麼?」

    「你帶著你的軍隊攻占班達島時,我曾在那兒見過你。我躲在一棵樹後面,一直看著你,那時候我就記住了你的相貌和聲音。可是你一點也不知道。你當然也不會知道,那時我就想跟你走。」

    駱駝沉默,緩緩地在一張木椅上坐下來。這女孩略含沙質的聲音有一種懾人的魔力。  

    「我自幼年時起便想跟隨一個強大的人,我可以變得微不足道,哪怕只是他腰間的一件配飾。這是我一直的夢想——請你不要趕我走。」她跪著移到他的腳邊,抬起她那張尖俏的小臉,仰望著他。

    多蹩腳和甜蜜的言語,不知道和多少個男人說過了。駱駝輕蔑地看著她。她是一個婊子,有一雙綠色的眼仁,碧綠。

    駱駝直直地看著,不知不覺又端起酒罐,喝了兩口。

    「將軍也是很威武的人,在戰場上殺敵勇猛,對朋友也非常豪慡。」

    駱駝的語氣柔和了許多,他將手指插入淙淙滿頭金髮之中,撫摸了兩下。

    「我要一個真正強大的人,像你這樣的。」淙淙說著,將頭枕在駱駝的腿上。駱駝的腿震顫了兩下,就不再動了。

    孩子伴著噩夢在盛夏時節抵達。鍾潛只找到一個當地的接生婆,她不懂華語,方式也要粗野許多。春遲流了許多血。

    鍾潛蹲在院子裡燒香——這是他不久前專門去寺廟裡求來的,但因為受了cháo,怎麼也點不燃。鍾潛卻不肯放棄,一次次,他雙手攏著香緩緩湊近火焰。眼淚簌簌滑落,那一刻,他真的以為春遲要死去了。

    鍾潛著實驚異,自己內心竟有這樣狂熱的情感,他分辨得出,不是憐憫,不是敬重,比它們都要沉重和甜蜜一些。即便是在淙淙不告而別,他四處去尋找的時候,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磨鏡記下闕(2)一個失去性別的人卻仿佛觸碰到了兩個熾烈的烙字:愛情。仿佛得到了救贖,在女人的呻吟和哀叫聲中,鍾潛經歷了一次洗禮。但這美好的感覺稍縱即逝——她就要被帶走了嗎?

    童年時他住在鄉下,與祖母相依為命,他們面水而居,祖母養了許多鴨子,他每天趕著鴨子到水邊玩上半日,日光照在水面,明晃晃,他靠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懨懨地睡過去。祖母來找他,她從不大聲喚他,非要一直走到他的耳朵根底下,才叫醒他。他喜歡祖母的聲音,像一塊糯軟的糕餅。後來父親欠了賭債,將他賣到城裡。那時他年紀尚幼,但與祖母道別的那一刻,他忽然悲哀地意識到,從此以後大概再也見不到她了。他果然沒有再見過她,連她的墳也沒有見到。被賣到城裡後,他在一家小酒館做小工,老闆娘待他很好,他就對她非常依戀——他是個容易動情的男孩子(淨身之前,他的身體裡埋藏著洶湧的感情),後來老闆和老闆娘遭惡人暗算,雙雙被殺,小酒館被砸,他也被那些惡人擄去,後來被賣到了宮裡。那些人將他強行帶走的時候,他正跪在門邊擦拭老闆娘額頭上的血跡。他只是希望她能走得體面一些。剛進宮的那一陣子,他還常夢見美麗的老闆娘,坐在門檻上流血,他走過去,用手按住她額頭上的傷口,她嚶嚶地哭出聲音來,並且緊緊抱住了他的腿。進宮之後,他依戀的是一位貴人,他曾有一陣子在她的身邊當差。他喜歡看她坐在銅鏡前梳妝打扮,她將胭脂塗在手背上,一點點暈開,等到那團紅色慢慢暖了,熟透了,她就很快地將手背在腮頰上蹭兩下。明艷的紅色就飛上了她的臉龐,剛剛好。然而這位徐貴人身體虛弱,染了風寒,終於沒有熬過那個冬天。她死去的時候已經瘦成一把骨頭,他將胭脂暈在手背上,等它暖了,才塗在她的顴骨上。那麼突兀的顴骨,紅色在上面站不住,落了下來。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已經是最後一章了 »

第20頁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加入書架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返回我的書架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