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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是奇妙的一刻。我如果不是親眼看到,真的不能相信。我看到小沐的臉就在那一瞬間,迅速透出了明媚的粉色,烏雲忽然移開了,我們從未曾見過這樣絢爛的一片彩霞。小沐一定不知道,那一刻,她自己有多美。
她立刻要坐起來,手還抓著小傑子的手不放。小傑子俯下身子,用手托住小沐的後背,緩緩地把小沐扶起來,讓她靠在後面墊起的枕頭上——這令我非常吃驚,小傑子居然做出這樣溫柔的動作。我心中湧進一股暖流,我想小傑子還是有愛心的,他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刻,終於還是伸出了他的手,把愛傳到了小沐的身上。這愛就像血液一樣,讓蒼白垂死的小沐這麽快地紅潤起來。
小傑子沒有對小沐說什麼,只是回身對還在發楞的我說:
「給她準備的飯呢?」
我慌忙把盛著小米粥的保溫飯盒和調羹拿過來,遞到小傑子的手上。小傑子拿起調羹,舀了一小勺粥,放在嘴邊,輕輕地用嘴碰了碰,嘗試了一下熱度,剛好。於是他才把調羹送到小沐的嘴前。小沐看著小傑子,眼睛裡已經湧出了眼淚。她乖乖地張開嘴,把粥吃進去,眼睛還是直直地看著小傑子,看著他再舀一勺,送過來,餵她喝下去,然後再去舀……
我相信此刻小沐的心中溢滿了幸福,我可以感到。我就站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生怕驚動了這美好的一幕。
可憐的小沐,委屈而又幸福的小沐。她溫順地一口接一口地吞咽著粥,眼睛裡掉出大顆大顆的眼淚。
就這樣一勺一勺地,小沐把整碗粥都喝光了。小傑子回身把碗遞給我,然後用命令的語氣對小沐說:
「你躺下睡一會兒。」他說著,慢慢地把小沐身後的枕頭放平,示意她躺下去。這個時候小沐忽然變得慌張起來,她更緊地攥了一下他的手:
「唔,你不要走,行嗎?」她抬起蒼白的小臉,哀求他道。
「我不會走。」他衝著她笑笑。她這才放心,安心地躺下去。他搬了把凳子,坐在她的枕邊,手還是緊緊地被她抓著。小沐平躺在床上,眼睛微微閉著,——在那一條狹細的fèng隙中,她悄悄地看著他。她的唇角是淺淺上揚的,這是她此刻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最好見證。我能感到她的心跳得厲害——這是很久以來,我第一次感到她的心在規則而強健地跳動,不再像一個病人。
小傑子安靜地坐在那裡,看著小沐,他忽然說:
「你不許再睜開眼睛看我,快好好睡,不然我走了哦!」他起身,做出一個要走的姿勢。小沐連忙睜開眼睛,大聲說:
「你不要走,不要走,我好好睡,我好好睡!」小傑子又露出了他慣常的狡黠的微笑。在這樣一個時刻,他的微笑看起來確實是十分動人的,帶著一點小小的得意,帶著不容抗爭的倔強。我終於開始有點明白為什么小沐會那麼愛他。
於是小沐閉上眼睛不再睜開,小傑子用一隻手緊緊握著她的手,另一隻手輕輕地拍著她,他的身體輕微地搖晃著,哄她入睡。
這是多麼令人欣慰和喜悅的一幕。我靠在門邊,心中能夠感到小沐的心臟跳得強健有力。我想她會好起來的,在小傑子的照料下,她是一定可以好起來的。31.一場交易小沐終於睡著了,很多天,她都沒有好好地睡覺,只是把自己擱淺在冰冷冰冷的思念里。現在,她終於得到了內心的平靜,她知道他會一直守在她的身邊,於是她才安心地入睡。小沐的一生中,又有過多少個這樣平靜幸福的時刻呢?
她入睡後,紀言和管道工一道去準備晚飯了。只剩下我和小傑子安靜地坐在病房裡。小傑子見小沐已經睡熟了,輕輕地鬆開她那隻緊緊抓著他的手,悄悄起身,看見我仍靠在門邊,就向我走過來,他從我的身旁推門,和我擦身而過,卻就這樣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我於是跟隨他走到病房外面長長的走廊上。
走廊里有斑駁的樹影和夏天荷花淡淡的清香。風迎面吹來,他不說話,手插在口袋裡,頭也不回地迎風走去。我慌忙追上去:
「喂,你要幹什麼去啊?」
「回家去。」他輕鬆地回應我。
「什麼?你要走?你答應小沐了,你要守在這裡不走啊。」我焦急地說。
「我答應你來看她,我現在看也看了,她也睡著了,我為什麼不能走呢?」他反問道。
「可是,可是,」我一時語塞,「你答應了她的啊,你走了她怎麼辦呢?她醒來看不到你,又會變成原來那個樣子的!」他仍舊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我一邊緊緊跟上他的步伐,一邊把道理講給他聽。
他聳了聳肩,搖搖頭:
「我可不是什麼救世主。」
他終於把我惹怒了。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叫道:
「你怎麼能這樣呢,你怎麼可以這樣啊?你知道嗎?你走了她就完了啊!」我狠命地拖住他,不讓他前行半步。我的吼叫使周圍所有經過的人駐足觀看。我又重新是童年時那個暴戾的杜宛宛了。可是我已經無暇顧及這些,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他走。放過他就等於放掉了小沐的生命。
他忽然停下來,用很小的聲音,輕輕地在我的耳邊說:
「你說過答應我一件事情,算數嗎?」他的聲音忽然極盡溫柔,和剛才的冷漠判若兩人。我愣了一下,點頭。
「好吧,我們去後面的花園慢慢說。」他以迷人的微笑示我,又示意我鬆開緊緊抓著他不放的手。
我們去了後花園。
「小傑子,你告訴我,你究竟想讓我做什麼呢?」話剛出口,我的心中立刻浮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喜歡你。」他雙手忽然按住我的雙肩。我感到像是被一張迎面襲來的龐大的蜘蛛網罩在了下面。一時錯愕,不知如何應對。這個男孩的眼神,從第一次和他見面,我就感到那是一種危險。我知道那眼神在跟隨我,剖析我。可是我寧願相信那僅僅是因為他對陌生女孩感興趣,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他說他喜歡我,如果這讓小沐聽到,小沐會多麼難過啊。
「求你不要這樣,我們是毫不相干的人。你現在應該好好對小沐,醫生說她只能活一個月,只有一個月了,她在這人世,你知道嗎?好好照顧她,給她快樂,求你了!」我費勁全身的力氣,說出這些話,心裡不斷地告訴自己,再也不能出什麼亂子了,要把他這些念頭都遏制住,壓下去。
「可是我沒有義務這樣做,不是嗎?」他淡淡地說,與己無關的表情終於再次讓我怒不可遏。怎麼會有他這樣的人呢,先給了小沐片刻的溫暖,現在卻要狠心地拋下她離開,置她於更深的寒冷中。他完全沒有道義沒有良知。他是個冷血的人。他不配得到小沐的愛!可是現在我在這裡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愛是無法收回無可撤銷的。對於病入膏肓的小沐來說,唯一有益於她的就是給她愛,讓她可以好好地抓著這份愛,繼續沉溺於這份愛。
我氣得發抖,說:
「你到底要怎麼樣呢?」
「很簡單,我喜歡交易。我們來做筆交易。」他雙手抱住肩,叉腳站在那裡,眉毛上挑,一副非常自信的模樣。
「什麼交易?」我立刻問。我感到自己已經站在了無盡高的懸崖前面,抑或是一個不可知的陷阱的邊緣。
「我陪你演好這齣戲,直到段小沐死。可是——你得跟我在一起。她死了之後你要跟我走。」他聲音並不大,卻字字清晰。這不是一個玩笑,沒有人在笑。他早已收起了那張嘻笑的臉,現在他異常嚴肅。他的眉頭仍是開的,看不出一絲兇險,可是張開嘴說出的卻是這樣可怕的話。
我們就站在醫院人來人往的後花園,穿著病號服的男人女人在我們的身邊經過,拒絕打針的小孩躲進媽媽的懷裡哭鬧起來。我們之間是一陣曠野里的死寂,我看著他的臉,和他的眼睛對視。
「好。」我說。聽到自己的回答,我也感到震驚。我以為自己會給他一個耳光,可是那又會怎樣呢?交易是在我和他之間,交易也是在小沐的生死之間。如果小沐醒過來,她看到一切都是一場空,什麼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或者說,一切都完全結束了,她會怎麼樣?一個還有不到一個月生命的心臟病人,再次全然失去了生命的希望,她會怎麼樣?
在當初去找小傑子的時候,我選擇了自己去,沒有告訴紀言,我隱約預感到小傑子不會歡迎紀言。現在更加無法讓紀言知道。他們兩個一定會打起來,事情只會越弄越糟。
但是,現在我最想做的就是衝去找紀言,不向他解釋任何事,甚至不必說話,就拉起他的手,讓他帶我離開這裡。帶我回到落城去。是的,落城,帶我走吧,帶我走吧,紀言,我們早就不屬於這個城市,也許我們早就該回去了。我和紀言離開,讓小傑子再也找不到。可是這裡有小沐,垂死的小沐。她還有一個月可以活。她是和我生生相吸的小姐妹。她的呼吸和我相連,她的心跳和我相連,她的喜怒和我相連。我和紀言如果就這樣走掉,我便能擺脫這一切嗎?她的呼吸仍舊會在我的耳邊,她的哭泣,她的嘆息。她在彌留之際所有的掙扎都會清晰地在我眼前心底出現。六歲那年的事,一直是我的心結。每每看到小沐萎縮的右腿,看到她架著雙拐走路的艱難樣子,我就不能遏制對自己的厭惡。無論是年幼無知,無論是心絞痛的折磨,所有的理由都無法減輕我的罪過。為此我曾跪在耶穌像前發誓,今生今世,我都將好好照顧小沐,來贖我曾犯下的罪過。現在我知道,所謂「今生今世」,不過只是一個月的光景了,我又怎麼能丟開所有的誓言一走了之呢?
她是我的小姐姐。我要為了她而答應他。
在答應他的那一刻,我的腦子裡亂極了,我只是不斷地安慰自己,很快會好的,我不會真的跟他走,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非得兌現這個承諾,我會向紀言坦白這一切,我要紀言帶我離開。是的,真的到了那一步,紀言會把我帶走的,他不會讓我被別人帶走。
「好,就這麼說定了!」小傑子丟下一句話,然後走回病房去了。
我還站在花園裡,仲夏的傍晚,有很多病人走出來散步。他們都穿著白色的袍子,腳底下輕飄飄的。他們都像失魂的幽靈一般地在我周圍遊走,一遍又一遍和我擦身而過,帶著粘乎乎的冷漠表情。輕微的風一層一層地吹起我的頭髮,眼前的水塘里有泱泱的荷花,荷葉漲滿了整個池子,幾乎要溢出來。
我蹲下來,在水塘的前面,我看見有孤單的小魚,在清透的水底迴轉,游弋。我把手放在水裡,想撫摸它冰涼的脊背。
我不知道是怎樣走回小沐病房的。打開門,我看到紀言在,小傑子也在。
小沐已經醒了,她斜躺在小傑子的懷裡,小傑子用手臂環住她,雙手削著一個蘋果,切下薄薄的一片,放在小沐的嘴裡,小沐柔順地張開嘴,吃下去。她眼睛還是看著他,始終對著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