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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和唐曉之間最大的不同,還在於,我總是不能離開男孩子,我不斷地更迭著身邊的男孩,而唐曉情願一個人過得清清淡淡。她很習慣於看著我身後的男孩子換啊換啊,還總結性地告訴我說,你喜歡的男孩都是一派人高馬大的威武形象。
的確,長時間裡我一直思索為什麼我那麼需要一個男孩,並且我希望他們高大,看起來堅強不摧。也許是因為我總是希望有一個高大的人站在我的左右,他用洪亮的聲音大聲說話,用大步子走路,這樣才使我覺得很安全,才覺得魔鬼不會靠近我。然而這一切都是於事無補的。他們沒有一個可以走入我的心。後來我絕望地覺得,也許我的心裡住不下任何男孩了,因為我的內心有龐大的魔鬼,它膨脹,以流動的氣體的速度迅速填充著內心的所有空間。
唐曉是個嘴巴甜,心思細的小丫頭。她楚楚動人地把臉湊到我的面前,笑嘻嘻地說,姐姐,我誰都不愛啊,我要和你相依為命的。秉承了落城方言糯甜的特點,唐曉講話總是甜甜軟軟的,相同的話來自她的口中,就會格外動人。我想我是愛唐曉的,儘管我一直是個疲憊而兇狠的女孩,我一直沒有足夠的耐心和熱情來經營一份感情。可是唐曉,的確是我所見過的所有類型的女子中,最應受憐愛的一種。她聰明,可是看起來天真而胸無城府。我想這是很難得的,因為聰明的女孩往往低沉陰鬱或者顯得滄桑而早衰,讓人感覺不到剛剛成年的女子新鮮光艷的氣息。我常說我就是這樣的,是的,杜宛宛註定是個早衰的姑娘。她的成長早在六歲那年完成,她將用她所有剩餘的時間來衰老。然而唐曉卻總是非常嚴肅地糾正我的這一論點,她說不是這樣的,我像一座建立在雲端,奧妙無窮的古堡一樣引人入勝,像一隻熟透的,迸裂出三兩顆晶瑩的石榴籽的石榴一樣使人迷戀。好吧,回到唐曉的話題上來,唐曉是高貴的,可是她同時做到了寬和以及親切近人。她總是一副特別了解別人心思的乖巧模樣,有的時候耍點小聰明,有的時候說點小謊,那些小慌就像蠶絲織的錦一樣纖細卻沒有人忍心戳破。我想我對她的愛主要是源於一種艷羨。我猜測6歲時候的我,那個捧著一大把糖果去討好小朋友的我,那個在金灑灑的陽光下疊一地跳舞小人兒的我,那個站在高高的梯子上畫幼兒園牆壁的我,也許就像現在的唐曉一樣地討人喜歡,一樣地一塵不染。可是我早已失去了那些,我沾染上了不潔的魔鬼。自從我逃離了酈城之後,我就不再覺得讓別人都來喜歡我有什麼重要,是的,這一點都不重要。那年我坐著離開酈城的火車,從這端到那端,就像一場無可奈何的蛻變,我再也不柔軟,再也不充滿令人親近的芳澤。我認定自己已經謀殺了一個人(或者其實是一個魔鬼),再怎麼做都是於事無補。我只是想一直保持緘默,沒有人能夠來招惹我。十幾年過去了,我長成了一個暴躁而充滿破壞欲的姑娘,我對著離我最近的人唐曉發脾氣,可是她卻總是包容我,像一塊芬芳的香皂一樣洗去我身上那令人不悅的火藥氣味。這樣的唐曉的確令我動容,令我不得不想起了我很小的時候的美麗夢想,那時候我是一心想做一個像現在的唐曉一樣的姑娘的,就仿佛一隻身體裡塞滿了新棉花的布娃娃,有著絮絮的溫暖,從額角到小手指頭都是軟綿綿的,讓人忍不住要抱一抱,親一親。
或者說,我覺得也許因為這份不遠的血緣,我和唐曉本是脾氣性格都很相仿的姑娘,可是我的成長遭到了魔鬼,殺戮,被迫遷徙,這些使得我被破壞了,被損毀了,被完全地修改和重塑了,而我現在只好看著唐曉完好地成長,以此來想像我從前的模樣。無論如何,這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能夠看到自己理應得到的成長,能夠看到自己本應長成的理想的模樣。
中學的時候唐曉已經長成了一個令男孩們傾慕的姑娘。而且他們多是一些好男孩,好學用功,在班會上大談理想,穿著寬鬆的運動套裝,渾身上下最在意的是穿了什麼牌子的運動鞋。然而唐曉對他們並沒有什麼興趣,不過她完全可以做到不令他們傷心,她總是非常得體地拒絕了他們,卻能令他們更加地喜歡她,更加地渴望她。
「我不喜歡和男孩去戀愛,我只想和姐姐呆在一起。這樣我最快樂。」唐曉這麼對我說,她對我的依戀已經壓倒了她對所有男孩的喜歡,我不知應該開心還是擔心。起長大。13.兔子一樣的男孩一直到18歲那年的初秋,唐曉悄無聲息地和幾個同她要好的男孩組成了一支樂隊。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對我說起他們,他們比她小時候喜歡過的所有偶像都更令她著迷。後來她帶著我去看他們。那天她的眼睛裡溢滿了彩霞一般漂亮的光,她說到他們的鼓手,她說他很想見見她的這個表姐。
「鼓手?」我問。
「是啊,他棒極了。」唐曉神采飛揚。
在一個陰天的下午,她興奮無比地抓著我的手帶我去了他們的排練室——一個廢棄的舞蹈教室。
那個舞蹈室里放滿了破舊的體育器械,斷了腿的跳馬,癟了氣的灰色排球,還有半截木柴一樣的接力棒。牆上有一隻橢圓形的印有慶祝建校70周年紅色小字的掛鍾。我想像得到20年前我們那正當壯年的校長無比鄭重地把它頒發給體育室的情景。這個盛滿光陰的木匣子挨近了能聽見內部零件摩擦的聲音,它好像比平常的鐘表慢了一倍的時間。唐曉把我領進來之後就去和Bass手說話了。Bass手的眼睛是三角形的,睫毛長長的,說話節奏很慢很慢的。事實上我發現這個樂隊裡面的人說話速度都很慢,包括唐曉。他們很適合這個房間,很適合和這房間裡的鐘表呆在一起,他們都比正常的慢去一倍的時間。窗子在左邊,大開著,可是光線還是很暗。晨光銜著灰塵緩慢地湧進來。嗯,連這房間裡的光芒和塵埃都這樣動作遲緩。
我在一隻破舊的三腳凳上坐下,嘴裡嚼著一塊那年很流行的桔子味道的泡泡糖。我環視周圍,看見了他們的鼓,像個臉色蒼白的孤兒一樣蜷縮在一張木頭桌子後面,我想起唐曉說的,鼓手經常缺席。因為是舞蹈室,所以房間裡正對著窗戶的地方有一面殘破的鏡子。鏡子好像非常疲倦,我幾乎無法分辨它反she出來的是什麼影像。唐曉和Bass手慢悠悠地說話,他們都心不在焉的,可是還是這麼說著,有意無意地看著彼此的眼睛。
我站起來環顧四周,看看還有什麼別的可以玩的東西。一個角落裡有他們的書包。我看到有三隻,有一個是唐曉的,唐曉的書包是印花棉布的,非常不實用,只能裝很少的書,所以唐曉經常賴皮地把書塞到我的背包里。此刻唐曉的蘋果色書包軟軟地倚在另一隻書包上面,像個撐不起腦袋的木偶。那隻書包是Jansport的。麥黃色,大的字母,很多口袋。它非常乾淨,而且在小口袋上別了一個小牌子,鎖扣上牽著一隻小布偶,笑的眉眼,穿著繡花的小紗裙,我說不出這個娃娃有什麼不同,可是我很喜歡,忍不住伸出手抓一抓小布偶的手。
下雨了,忽然。我看見雨水衝進來,可是什麼都沒改變:唐曉還在和Bass手說話,Bass手在描繪樂隊的藍圖,我能從唐曉的表情看出來,唐曉不信任Bass手所有的話,但是她顯然並不討厭他的不切實際。事情說出來不是非得讓大家相信的,事情說出來,是讓大家清慡的。嗯,是的,下雨天,隨便說說幻想,房檐上的雨水就沖走狂妄的話,誰記得呢?誰記得呀!鐘錶還是很慢,鏡子還是像一個渾濁的眼瞳一樣無法辨知影像。
忽然一個人衝進來。我知道他應該就是鼓手,鼓手我並沒有見過,但是唐曉常常提起。唐曉用了很多特別好聽的詞堆砌起鼓手在我心裡的形象。沒錯,鼓手很高,穿著一件黑色長風衣。他有一雙機敏的耳朵,紅紅的眼睛,像一隻穿了黑色外套的兔子。
鼓手有虎牙,我很快發現這一點是因為他一進來就衝著唐曉笑了。
唐曉那一時刻的表情使我很快作出判斷:唐曉,愛上鼓手了。她的臉已經完全被那雙燃燒的眼睛照亮了。她學著振翅膀的天使的樣子站在鼓手面前。那模樣使我想起了澳大利亞電影《鋼琴課》里霍利亨特小巧的女兒,十一歲的安娜帕奎因,帶著一雙沾了泥水的粗糙棉布的翅膀,站在雨里張大嘴巴吶喊。
鼓手一來,整個房間裡的氣氛立刻顯得生動活躍起來。
鼓手好像也是個有翅膀的人。他長著一雙輕易就能掠過人群的翅膀,他能輕巧地一跳,就在他的舞台上了。他多麼熱愛表演。
鼓手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一隻表情略帶憂傷,姿勢軟軟的兔子。
很久之後一個下著雨的傍晚我看到鼓手寫這樣的日記:啊啊,親愛的,我們如何紀念所有長耳朵的童話呢。
我把他的那張日記撕下來了,塞在口袋裡我就裝作沒事地去學校對面商店買雪糕了。其實我心裡非常激動。我不知道怎麼紀念,可是我想起第一次看到鼓手的樣子。鼓手的確是像只兔子一樣。他和兔子一樣敏感善良。那天下大雨,那頁日記連同我的褲子一起濕了。從此以後皺巴巴的亞麻色褲子上印上了藍鋼筆的字跡。長耳朵的童話滲透進了棉布纖維。多麼好。等我再穿的時候它總可以緊緊挨著我的皮膚。
回到那個下雨的午後。舞蹈室。愛情的最初目擊地。唐曉看到他,趕快把我扯過來,向鼓手介紹。
鼓手此時的表情比較奇怪。他看了我幾秒鐘,然後慢慢地把目光移向窗外,幽幽地說,杜宛宛你好。
我說,你好。
鼓手忽然說,他要走了。
唐曉焦急地說,都下雨了,你去哪裡?今天還排不排練了?
鼓手說,我打算去買新的音箱。今天不排練了。
長翅膀的人提起他的麥黃色Jansport的書包,——小布偶還在上面樂不可支地跳舞。他向門口走去。鼓手走路是細碎腳步。小心翼翼。我看見唐曉的心跟著他衝進了大雨里。然後折回來。濕漉漉的心在舞蹈室里一點一點平靜下來。她緩緩地說,他也真是的。
Bass手有點喪氣,決定冒雨回家,他捲起褲管提醒唐曉走的時候鎖門。他在那一時刻忽然變得脾氣暴躁,他是這麼說的:
「你記得鎖門啊!不要以為這麼舊就沒有人偷。要是丟了東西趙老師絕對不會借給我們這地方了。」他就惡狠狠地走了。
唐曉去角落裡提她的書包。
我的桔子泡泡糖沒有滋味了,但是我打算晚一點吐掉,因為我不想讓它淋這麼大的雨。
一個星期之後的一天,我在教室寫一篇給報社用的落城酒吧走訪的文字,唐曉從後門走進來,拍拍我,對我說:
「我們那偉大的鼓手在外面等著你呢。」
鼓手?我感到非常驚異,想著這奇怪的男孩能和我說些什麼。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