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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不怕髒,他只是受不了自己的家被污染而已,Z稱他是“局部潔癖病症罹患者”,“典型愛家男人”。潘朵拉的其他成員都稱讚Z的取名才華,聲言這是非常能說明本質的稱號。
小巷曲折幽深,很長一段路都沒有人,楊低頭慢慢走,也不著急。直到他看見了地上躺倒的一個人。
他停下了腳步。
一個東方人側躺在水泥路面的灰漿里,略長的短髮被人為揉得很亂,髮絲間沾滿沙泥,白色的褂子仿佛發了霉的奶酪,沾了斑斑點點的污穢。
大概是個女人,他冷漠地俯視腳邊的人,心裡想。
楊不是一個慈善家,他只是一個道德水平在社會水準以下的年輕人。如果遇見快要死掉的傷病員,最多只會撥打一下綜合熱線911或分流熱線311。報告完地點掉頭就走,大多數情況下對醫療人員在電話那邊交代急救辦法聽而不聞。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風格在他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這女人好像已經死了啊,胸口不見起伏,臉上白得像牆灰一樣。楊蹲下去,把超市紙袋抱在胸前,騰出一隻手戳戳她的臉。
冷得和冰棍一樣。而且,好髒……
他收回手,看著自己指尖的一點泥污,決定就讓她這麼躺在這裡好了。反正死都死了,他還是趕快撤離,留在一具屍體旁等待警察找上門來做例行公事的問話可是很傻的事。
楊正要走,口袋裡的手機響了。掏出來看,是Z的來電。
“嘿,有辦法弄到眼角膜嗎?A型血的。”Z說。
“……你可以跟醫院申請。”
“來不及,有很多人排隊,現在申請也不知道等到何年何月。”
“什麼人這麼急?”
“羅諾諾亞,我的朋友,一個僱傭兵。”
“哦,僱傭兵啊,難怪這麼著急,這可麻煩了。”
“怎麼辦?”
楊再度蹲下,騰出一隻手撐開屍體的眼睛,發現它的瞳孔擴張,角膜部分澄澈並不渾濁。
“Z啊,你在電腦旁邊嗎?”
“在。”
“幫查查角膜渾濁是死後多久才會發生的狀況?”
兩秒後——“一到兩小時。”
“再查一下角膜的保質期。”
立即回答——“六個小時內取下,二十四小時內移植。”
“我身邊有個很新鮮的屍體,在保質時限之內。型號有可能符合你的要求,要不要我帶回去?”
“啊,不管怎樣,你先帶回來再說。我去黑市上看看這兩日有沒有合適的角膜出售。”
楊把死者拉了起來,讓它坐在地上,靠在自己手臂里。
普通來說,稍有同情心的人都會用他或她來指代已經往生的人,但是楊分得很清楚。死了就是死了,沒有生命也沒有靈魂。不論遇到怎樣的遭遇都不會反抗,是冷冰冰的玩具。
他習慣把屍體歸類為“它”。HE和SHE都不能用在毫無靈魂的冰冷事物上。
他對屍體有一種獨特的憐愛感情。
它身上濕了個透徹,看來是一直在雨里澆著。
那身沾滿泥污的褂子太招人眼了,他把自己的立領外套一脫,蓋在它的外面,然後轉身背負上肩。楊單手抱著超市購物袋,單手扯著它冰冷的手臂,一路小跑回到自己租住的倉庫,路上遇到幾個和楊有點頭之交的人,都被他以朋友生病的接口成功忽悠過去。
門打開,楊立刻知道自己家裡來人了,果不其然,Z從廚房裡晃蕩了出來。她的頭髮一如既往的亂,穿著發黃的麻布長裙,手裡抱著新購置的小型電腦:“我正想打電話給你告訴你不用麻煩了,黑市上正好出售新鮮的角膜,我調出了死者生前資料,無病史,很可靠。價格也比較合適,我朋友那邊已經先付款了。”
楊把鞋子脫在玄關外,換了室內拖鞋進來,一路衝進浴室,把肩膀上掛著的人放在立式浴櫃的浴盆里,才直起腰說:“你有時間去黑病例庫,就沒時間通知我一聲?現在我把它帶回來了你說怎麼辦。”
他對於居室裝修比較挑剔,浴室保持了格外的乾燥整潔,立式浴櫃把濕氣都阻隔在磨砂玻璃內,浴櫃外的地面鋪了一層織花地毯,只是如今也被從屍體上流下的水滴弄髒了。
楊不願看到這慘不忍睹的一幕,因為這意味著他又要搞一次衛生,於是扯著Z離開了浴室。
Z才說:“誰弄來的誰負責。”
楊惡狠狠瞪她半晌不能言語。
“正好前一段時間我在哪個網站上看到三步驟處理屍體方案,好像先要王水再要什麼的,總之能夠用化學藥劑把人完全溶解,一點渣都不剩。”
“然後呢?然後把那些溶解了肉體毛髮骨骼的溶液倒進我家的馬桶,從我家的下水道衝出去?”
“……”
“我告訴你,我寧願把我自己的血塗滿牆壁,也不願意讓別人一滴鼻涕沾染我家的地板,何況是這麼噁心的東西。”
“那你現在都把‘它’帶進來了,你說該怎麼辦吧。”Z很不道德地說。
他們都是一類人,道德水平在社會基準之下,也不知道是誰傳染了誰,或者是相互傳染。
兩個人正在說話,浴室那邊突然傳來窸窣聲響。不論是楊還是Z都閉上了嘴,仔細傾聽。
Z問:“你家有老鼠?”
“不可能。就算你這隻萬年蟑螂死了都不可能。”
“……那是什麼聲音?那裡還有什麼東西嗎?”
“……”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背後發寒。
“你確定你帶回來的‘它’已經死了嗎?”
“你認為我會看走眼嗎?”
不可能,Z知道楊是什麼樣的人,嚴謹認真,一絲不苟。他也常常與死人打交道,還是個死人製造專家,不可能會認錯。
基於來自同一國度的文化底蘊,他們兩人猜測到了一個可能性,被雷得全身發麻。
楊齜牙咧嘴地說:“那麼就是……詐屍?!!”
這個可能性不是沒有,楊不信教,即使信也是信的魔教,比如太陽神教之類的那種。對於有可能遇上詐屍這樣罕有的案例,他感到的不是害怕而是興奮。他不可能會覺得害怕,如果你天天面對Z這種午夜遊魂類型的非常人類,那麼即使黑山老妖再生也不可能會覺得可怕。
至於房間裡的飄行者Z本人就更不用說了。她抱著莫大的好奇心說:“先去看看什麼回事。”
“想不到除了電腦語言之外,世界上還有讓你感興趣的事”
*** ***
最喜歡的是一個人呆在屬於自己的空間,最討厭的是別人任意糟蹋自己的空間——楊的習慣讓人一目了然,他圈劃了自己的地盤,認同的人可以隨意進入,反感的人就算肝腦塗地也只能塗在他家門口外。
他過著像頭狼一樣的生活,只是身邊沒有自己的狼群,他是獨自生活的頭狼。
他容得下任何垃圾填充在自己的房間裡,但前提條件必須是他自己帶進來或自己製造的。屍體沒有生命,算是一宗大型垃圾,但如果屍體還沒完全死透,並且突然復活了,那就變成了楊無法忍受的大活人——何況眼前這個會動的屍體悽慘萬狀,讓他一眼看到就心生厭惡。
“討厭”是最能恰當形容他當時心情的詞語。
那已死的屍體變活了,它變成了她。這個事實讓楊從心底泛起惡感。那個完全不認識的人靠在立式浴櫃的磨砂玻璃壁上,臉色青白難看,皮膚上混雜著不知道是雨是汗的液體。
真是骯髒,要趕快丟出去。楊想。
他剛俯身下去要把它抓起來,緊接著就發現她正在輕微地抽搐,淡淡的血色液體從嘴角滑落。幾乎是幾秒內的事情,她開始猛烈地抽搐,劇烈到楊以為她會在痙攣中把自己舌頭咬掉。他維持著俯身的姿勢,動彈不得。眼睜睜看到她的冷汗涓涓不絕地滲出皮膚,仿佛皮膚變成沒有阻滯力的薄膜,無法把□禁錮在人體之內。
Z大喊道:“抓緊她,這是戒斷症狀啊。”
他呆立了幾秒,忽然重重摔倒下去,額頭磕在立式浴櫃的浴盆邊沿,發出沉悶的聲響。Z張大了嘴,就算自己電腦防禦系統被攻破都沒有這麼驚訝的。她就這麼眼睜睜看著楊喪失了一切力氣,身體如同被抽掉了脊椎,順著浴盆滑倒下去,躺在浴室的地毯上。
Z被嚇了一跳,但是在她來得及反應之前,楊又突然有了反應。他仿佛是被電擊一般,渾身抽搐地震動了一下,接著睜開了眼睛。地毯的絨毛貼著臉頰,乾燥柔軟,這個原本是倉庫的居處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根本看不出先前是不能住人的地方,反而像是舒適的家庭。
然而這根本不是家庭,這裡僅僅居住著一個人——他自己。
他雙手撐地,慢慢站了起來。
“你怎麼樣?”Z問。
楊搖頭,厭惡地瞥了一眼浴盆里的人,又憎惡地別開了視線:“幫我把她丟出去。”
“丟去哪裡?”
“後門出去右轉二十米有個垃圾堆。”
據說昏倒的人會比清醒的時候要沉重,因為他們失去了意識,不會配合他人的行動,所以扛起一個昏倒的人所費的功夫是平時的一倍。但是如果面對的是一個溺水掙扎的人,消耗的力氣會是平常的三倍以上,因為溺水者會掙扎,而且是拼死的掙扎。
Z感慨自己坐在電腦前的時間太久了,以至於幾乎干不過一個因為毒癮而消耗了大部分體力的人,不過她依然還是按著楊所說的去做了,她看得出他的心情糟糕透頂,犯不著為了一個陌生人破壞他們之間的革命友誼。
楊一整個晚上都沒有睡著,他眼前浮動著的是難以忘卻的場景,走馬燈似的輪番上場。這是一齣戲,一出比八點檔肥皂劇還要泡沫的家庭倫理劇。被欺騙的痛苦不堪、被遺棄的躁動不安,在這個夜晚糾纏著他。
苦悶到了極處,他也想試試用罌粟這朵禁忌之花來阻止對過去的回顧,用迷夢的幻境來替代苦澀的記憶。只是想想而已,他不會付諸行動,在被毒品污染之前,他會先一步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憎恨厭惡所有與毒品有關的東西,潘朵拉的二十四人都是這樣。他們潔身自好,寧死也不會沾染哪種罪惡的物品。
楊的故事其實很簡單,他與黑頭髮的母親生活在一起。他被學校里的同學圍觀,被說成是“小老頭”,因為他從小就是接近銀白色的發色,明明是黑眼睛的東方人種,卻帶著西方人的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