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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千錢看著挺多,但那只是平時的情況,像這種發生了天災,有錢都買不到糧食的境況下,那些有能力出糧的人家只會越發將糧食囤積起來企圖賣更高的價格,所以兩千錢其實也維持不了幾天。

    只聽阿平繼續說:“結果正好又碰上我家阿弟生病,錢一下子就花了大半,我家有四口人,阿父說水災一來,糧食都貴了,我們家每天就要吃掉幾十個錢的口糧,阿父沒法子,只好將阿母先發賣了,再把我也賣了,這樣阿弟總算也能吃上一口飽飯。”

    桂香忍不住憤憤道:“鬻兒賣女,竟也有這樣當爹的!”

    阿平忙為父親辯解道:“我阿父也是沒法子了,阿母被賣走的時候,他哭了整一天呢!別家還有比我們更慘的,一家老小都餓死了,沒能等到被發賣。”

    劉楨問:“你沿途入城時,可曾見到官府賑濟災民?”

    阿平搖搖頭:“若不是被奴販領著,我們就進不了城,聽說因為擔心我們將疫病傳入城,當時我們進城的時候也都要先看看身上有沒有病的,我阿弟就差點進不了城呢!”

    桂香恍然大悟,難怪他們入城時還分成了兩邊來檢查,一邊是衣著光鮮的車馬,一邊是則是那些衣衫襤褸的貧民。  

    她跟隨劉楨日久,對許多事情倒也不是一無所知,就問:“這種情況下,就算糧價降不下來,倉曹主倉谷,總也該開倉放糧罷?何以無所作為?”

    陳素向她解釋道:“這些奴婢嚴格來說並不算本城人,倉曹不肯放糧也不算瀆職,因為若是將糧倉里的糧食拿出來賑濟災民,那就意味著來年這城中的許多大戶都得交更多的糧食,所以沒有人願意起這個頭。而且,如今律法對奴婢與平民是區分對待的,像阿平這等原先是良民的,但入城之後就變成奴婢,縱然非他們所願,可也算是奴婢,若是用長沙城裡的官糧來賑濟奴婢,只怕要惹來許多非議和反對。”

    雖然是與自己切身相關的事情,但阿平聽著只覺得似懂非懂,茫然得很。

    除了她之外,其他人自然都聽明白了。

    劉楨他們一路從咸陽城出來,沿途所見都與咸陽的繁華大相逕庭,就算是那些沒有遭災的地方,百姓要過一個好年也算勉強,更不必說湘水沿岸這般受災嚴重的。

    早在乾朝立國之初,劉遠就已經下令,但凡在戰爭中自賣為奴婢者,悉數免為庶人。

    乍看上去這是一項德政,但真正實施起來卻沒有那麼簡單。山高皇帝遠,就像劉遠的生母當年的遭遇那樣,如果主母抓著賣身契不肯鬆口,難道官府還能一個個去抓?還有許多像阿平這樣,原本就是庶民的,但因為家中困境,卻不得不自賣為奴婢。  

    所以就算貴為皇帝,劉遠也僅僅只能幫自己的母親平反,而沒有辦法跟全天下作對,一下子把奴婢制度全部廢除了,這樣簡單粗暴的做法未必會真正給那些底層的奴婢帶來什麼好處,卻很可能顛覆整個國家政權。

    在這一點上,劉楨是頗為理解老爹的,前世她作為大多數民眾,站著說話不腰疼,總覺得國家領導人這裡做得不好,那裡做得不夠,現在換成自己站在相似的高度上,才發現他們其實已經夠努力了,只是一個善政不可能適應所有地方,而下頭的人往往也會因為各種利益而陽奉陰違,兩千多年後尚且如此,更不必說現在。

    但是放任不管也是不行的。

    從國家層面上看,中華民族向來是一個忍辱負重的民族,但凡還有一點活下去的希望,人們也會繼續堅持,到了實在走投無路的境地,要麼像阿平一家這樣在沉默中滅亡,但也肯定有一小部分人在沉默中爆發,再一次掀起動盪的波cháo。

    拋開這些不說,即使制度一時半會還廢除不了,劉楨也想做一些改善和努力,讓這些人能活得更好一些。不為別的,就為了當初她如果不是成為劉楨,而是成為阿平的話,境遇絕對不會比阿平好到哪裡去。

    再說眼前,雖然水災所及,大部分都是湘王張敖的轄地,但老實說劉楨壓根沒有將它當成一個獨立的王國來看待,說到底這也是中原王朝的一部分,一個有轄地的諸侯王註定沒法存在太久,從臨行前劉遠對她說的話來看,劉楨估摸著再過兩年,老爹可能就要找接口把湘地收歸朝廷了。  

    所以對於這些災情,劉楨不可能抱著“這都是發生在別人家的事情”的態度冷眼旁觀。

    說到底,朝廷肯定也不希望以後收回來的是一個爛攤子。

    但問題在於,她現在是代表朝廷來祝賀張敖大婚的,不是過來鬧場子的,所以不可能直接跑去要求張敖開倉放糧,否則就成了赤、裸裸干涉人家內政了,到時候張敖告到咸陽去,她也是不占理的。

    因此想要賑災,就得另外想個法子。也多虧了趙午的那個寶貝兒子,否則劉楨現在還要為怎麼解決這個問題而煩惱呢。

    想及此,她就不由得露出一個優雅矜持,令人如沐春風的微笑。

    “……”單是看到劉楨那個笑容,陳素就知道肯定有人要倒霉了。

    ——————

    劉姝忍不住抿唇,一個細微卻甜蜜的笑容自嘴角蕩漾開來,鏡中那個模模糊糊的人影似乎也在望著她笑。

    她原本便生得好看,如今盛裝打扮,身著十二色禮服,越發如牡丹一般嬌艷無雙。  

    過了今日,她便不再是劉家女,而是張家婦了。

    劉姝與張敖雖為賜婚聯姻,可也算是兩情相悅,而且在知道劉遠將女兒遠嫁匈奴之後,劉姝每每便覺得自己幸運無比,若不是有賜婚在先,要嫁到匈奴去伺候匈奴單于的肯定是自己而非劉妝,如今能與湘王成婚,自然比遠嫁匈奴要好上不知道多少倍,更何況湘王年紀輕輕,又俊俏無比,不管從哪一方面看,都是女兒家求之不得的良配。

    想及此,劉姝不由得又是一笑。

    只是對比她的心滿意足,于氏卻不是很滿意。

    “身為公主,卻不懂禮數,早早來到長沙,又知道世父與世母都在這裡,卻偏偏不來拜見,還要等到大婚之日才出現,真以為自己就那麼金貴了?”

    左右這屋裡也只有自家人,于氏抱怨得十分起勁,長子劉承不吭一聲,任由于氏喋喋不休,想來他心中也是早有不滿,只是苦於沒有機會發作,也沒有膽子發作而已。

    劉姝聽得無奈,等到于氏說累了告一段落,才道:“阿母,我與公主雖為姊妹親戚,可到底如今身份有別,長公主能得陛下所託來到此處,說明深受陛下看重,阿母說話還是謹慎一些罷,免得被人捉了把柄去!”  

    于氏憤憤道:“便是聽去了又如何,明明就是她理虧!不尊長輩反倒是正理了?!”

    劉姝沉默片刻:“阿母莫不是忘了張皇后的前車之鑑?”

    于氏瞪大了眼睛,一下子像被捏住喉嚨的鴨子,半句話也吐不出來了。

    劉姝苦口婆心:“聽說今日長公主便會親臨,還請阿母收斂一些,若引來公主不滿,一狀告到陛下跟前,陛下連張皇后都能廢黜,更不必說我們了。阿母就是不為自己,也為女兒想想罷!”

    劉承微微皺眉:“阿妹說得不錯,阿母,此等大不敬的話,以後還是少說為妙。”

    相比于氏和劉馳,劉承和劉姝可算要明白多了,他們很清楚,不管劉遠待他們如何,只要他們姓劉,命運就跟劉家牽連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以皇帝以前跟嫡母的恩怨,他把劉姝嫁給張敖這樣年輕俊俏的諸侯王而不是隨便把她嫁給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劉姝就已經該偷笑了。

    “我知道了!”于氏只能強迫自己閉上嘴巴。

    先秦時有“昏禮不賀”的說法,不過過了這麼多年,民間早就不太有人會講究這種規矩了,又加上張敖這樣的身份,湘王大婚,這可是難得一遇的大事,縱然外頭水災還未完全消減,但這些與貴族們並沒有太大關係,整個長沙城已經變得十分熱鬧,單是王府從天蒙蒙亮起,就已經賓客盈門,只差沒踏破門檻了,無數豪富商賈擠破了頭,只為了得到王府宴客的邀請,與那些貴人們多打一打交道。  

    劉姝的母家本在向鄉,但若是要從向鄉開始迎親,這距離未免也太遠了,總要折中便宜行事的,所以劉姝就以翁主的身份先寄居在另外一位國相貫高家中,等到成親之日,再從貫高處出發到王府。

    身為天使,劉楨縱然有擺譜的本錢,可也不能太過分,踩著點才去,先前幾日她住在驛館裡,對趙午等人避而不見,已經令他們頗有微詞,今日一大早剛從城外農田回來,便到驛館裡梳洗換衣,完了就直接乘車到王府去,比照大婚的良辰,還足足早了兩個時辰,也算給足了張敖的面子。

    張敖等人聽說公主駕臨,自然要親自出迎,一些早早來到的賓客為了一睹長公主的真容,也都紛紛跟在後面,場面一時竟十分熱鬧。

    劉楨下了車駕,讓眾人免禮,然後親手扶起張敖:“湘王不必多禮,陛下在咸陽多有惦念,特地命我轉告,爾父英勇殉國,後世子孫理當得到國朝禮遇,是以陛下遣我前來,以賀湘王大婚。”

    長公主位比諸侯王,就算劉楨沒有皇帝特使的身份,她跟張敖也是平起平坐的,張敖自然不敢真的就覺得自己與她身份相當了,聞言連忙稱謝不已,又將劉楨請入府內,奉如上賓。

    略過婚禮種種繁瑣的程序不提,劉楨縱然不需要主持婚禮,單只是坐在那裡,就已經令人無法忽視她的身份了,不時有像趙午貫高這樣的人近前寒暄,又有連劉楨都不認識的商賈上前敬酒。  

    眼看堂中所坐皆是長沙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趁著眾人舉杯遙祝皇帝健康長壽之際,劉楨就笑道:“陛下雖然遠在咸陽,可無一日不牽掛長沙,更對趙國相與貫國相念念不忘啊,只可惜如今國庫空虛,無力練就強兵,陛下縱是想驅逐匈奴,為長沙王報仇,也是有心無力,每每念及此事就唏噓不已!”

    趙午聞弦琴而知雅意,心道早就聽說皇帝窮,這次長公主莫不是奉了皇帝的命,借賀婚之名,實為借錢而來?湘地雖富,也經不起皇帝勒索,但如果直截了當地拒絕,只怕會惹惱皇帝,讓他更有藉口收回湘地了。

    他一心為張敖著想,當下就嘆息拭淚道:“陛下天恩,我等亦是念念不忘,為人臣子,本該為陛下分憂解難,只可惜湘地本就為戰亂所毀,如今生機未復,就又碰上湘水泛濫,民屋損毀過半,湘王不得已,將長沙王留下來的錢財捐出大半,延醫施藥,這長沙城內方能維持太平,就連如今大婚,大王也說了,一切從簡。說到底,還是我等作臣子的無能,才會令大王如此難做,此事本不該污了公主的尊耳,奈何我等看著大王如此苛刻自己,心中委實不忍啊!”

    趙午的言下之意:朝廷沒有錢幫湘地賑災,我們也能理解,我們甚至把自己的錢拿出來了,你再想跟我們要錢,這就過分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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