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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盼夜盼,劉遠總算沒有辜負她們的等待,約莫十天之後,劉楨正在練字,就有侍婢前來請人,說讓她她到前面廳堂去。
劉楨過去的時候,發現劉楠也已經到了,正跪坐在劉遠旁邊。
正在跟劉遠交談的人,劉楨不認識,但從裝扮舉止上看,應該不是個籍籍無名的人物,而且為了表示對客人的尊敬,劉遠甚至沒有坐在上首,而是直接下來坐在下首,與那人對坐。
“阿父。”劉楨走過去,先對劉遠行禮,然後對客人行禮,再在劉遠旁邊跪坐下來。
“你來了。”劉遠呵呵一笑,向對方介紹道,“先生,此乃吾家女,名楨,先生可直接喚她阿楨。”
在劉楨觀察對方的同時,宋諧也在打量劉楨。
他有點吃驚,覺得這位新任郡守也太不講究了,為了表示親近之意,向他介紹自己的兒子也就罷了,怎麼把女兒也叫出來?
但宋諧並非庸人,聊著聊著,他很快就發現這個小女子的奇異之處。
因為出身問題,劉遠也好,他的兩個兒女也罷,在宋諧看來,舉止都不甚莊重,不過這其中又有區別。
劉遠雖也粗俗,對自己是足夠尊敬的,劉楠則是勉強自己聽著自己並不感興趣的話題,神色之間漸露不耐,有著少年人的焦躁脾性,至於劉楨,顯然她是聽懂了長輩們在說什麼,卻並不急於插嘴,看上去反倒比其兄還要沉穩一些。
對於觀察的結果,宋諧頗覺興味。
宋諧不是第一次踏入郡守府了,卻是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來到這裡。
如果不是劉遠再三相請,還親自上門,作出足夠尊敬的姿態,甚至泡在宋家不走,宋諧是絕對不會鬆口的。
他原就不是一個膽大的人,更不是一個喜歡投注的賭徒,開城投降是不得已而為之,如果現在時間倒流一回,讓他面臨同樣的困境,他未必還會作出同樣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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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註:羊肉蘿蔔湯里的蘿蔔,這個時候是有蘿蔔的,跟大白菜、蕪菁、油菜一起統稱為菘。胡蘿蔔還沒有,那個好像要等到元代。所以不是BUG。
☆、第29章
一開始,宋諧並不看好劉遠。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秦朝還沒滅亡呢,皇帝這會兒還在咸陽坐著呢,雖說起義形勢轟轟烈烈,連趙國原來的都城邯鄲都被攻占下來了,可是秦軍的勢力也就不可小覷,雖說劉遠進了陽翟,控制了潁川郡,可這其中泰半還有運氣的成分,他既非六國王族,又非簪纓世勛,在身份上先天就不被看好,所能倚靠的,無非是陳勝大軍的威名,以及他自己手裡頭的那點兵力。
宋諧看得很明白,劉遠現在手頭那不到一萬的兵馬,占領潁川綽綽有餘,可要說出去跟別人爭地盤,那就難說了,他想出去,必然還得分出一些人馬駐守潁川,免得老巢被搶走,這樣一來,能帶出去的人就更少了。
自從劉遠進駐陽翟,就有許多像宋諧這樣的人在暗中觀察他,等著看劉郡守的笑話。
觀察的結果當然沒有讓他們失望。
出身就不說了,這位新任潁川郡守竟然還是個半文盲,來了那麼多天,政事無從下手,左右無人可用,一個許眾芳和他一樣是大字不識的文盲,另一個安正稍微好一點,可從前也是小吏出身,目前還在刻苦學習中,根本幫不上忙。
劉遠一家來到陽翟的時間很短,只要有心,想要打探到從郡守府里的消息並不困難,當張氏處置兩名婢女的事情傳出來時,更是差點沒讓人笑掉大牙。
大家嘲笑的不是張氏失手害死那兩名婢女,在這個時代,奴婢的性命本來就不算什麼,但是隨著那兩名婢女的死,她們背地裡議論張氏的內容也隨之流傳出來。
多麼可笑,即使起於微末,現在怎麼說也是一方牧守了,作為郡守的家眷,用飯竟然絲毫沒有禮儀可言,一邊吃飯一邊發出聲音,那是無知的鄉野村夫才會幹的事情,果然是爛泥扶不上牆啊!
如此一來,潁川郡的望族越發瞧不起劉家,一致認為劉遠是守不住潁川的,遲早得拱手相讓,此時大家又聽說原先的魏國公子,寧陵君魏咎被擁為魏王了,紛紛嘆息怎麼韓地就沒有出一個韓王呢,不少人還蠢蠢欲動,準備前往臨濟去投奔新魏王。
宋諧沒有打算去投奔魏王,但他也不準備為新郡守效勞,在這種世道當官實在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不管選擇哪一方,一不小心腦袋就會搬家,全家人的性命也會跟著遭殃,宋諧雖然也有榮華富貴之心,可思來想去,還是自己的小命最寶貴。
結果就在這個時候,劉遠上門了。
沒有帶兵,沒有隨從,而是只身前來拜訪宋諧。
宋諧摸不清他的想法,在劉遠頭一回上門的時候,直接就避開了,後來聽家裡人說,劉遠帶來了重禮,又等了很久,才失望離去。
沒過幾天,劉遠又來了,這一回沒有事先通報,嚇得宋諧直接就從後門跑出去,結果人家在他家裡又等了大半天,害得宋諧晚上差點不敢回家睡覺,出面招待劉遠的是宋諧的大兒子宋語。
宋諧今年五十多歲,宋語年紀跟劉遠差不多,兩人聊了半天,宋語竟然對劉遠的印象還不錯,等到宋諧回來,就跟老爹說了不少劉遠的好話。
其實也不難理解,這個時代,上位者禮賢下士,向來都很能刷好感度,像戰國四公子,他們的名氣之所以那麼大,很大程度都是刷門客的好感度刷來的,劉遠雖然是暴發戶,可再怎麼說現在也是郡守,又有兵權在手,本可以不把潁川郡的任何人放在眼裡,但他卻一個人上門來拜訪宋諧,態度還恭恭敬敬,擺出一副謙虛求教的態度,頭一回吃了閉門羹就罷了,還不以為意,第二次又上門了,而且看這架勢,估計還會有第三次,第四次。
宋諧還沒覺得怎麼樣,薄臉皮的宋語就有點不好意思了,當下就勸老爹見見劉遠,對方的禮數都這麼周全了,咱們也不能失禮不是?
被兒子一勸,宋諧也覺得這樣做有點不好,畢竟自己全家可都還在陽翟呢,要是劉郡守一個不慡,惱羞成怒,把人抓來砍了,那就不妙了。
於是等到劉遠第三次上門的時候,他也就沒再避開了。
過了兩天,劉遠果然又上門了,他也知道宋諧這是有心避開自己,本來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打算刷他個十次八次的,結果才第三次,就見到了宋諧本人。
這也算意外之喜了。
有求於人,劉遠恭恭敬敬地拜見宋諧,說請先生教我。
宋諧不為所動,說郡守言重了,在下不過混吃等死一老翁,何敢言教?
劉遠沒有為了面子藏著掖著,直接就把自己目前的困境一說,然後道,我眼下處境,無過於如履薄冰,往前一步,往後一步,俱是萬丈懸崖,百尺深淵,除先生外,無人可救!
這種文縐縐的話對於劉遠來說有點彆扭,他自己也是絞盡腦汁,又作出誠心求教的姿態,對著宋諧行稽首禮,求他出任潁川郡丞,輔佐自己。
如果說前面那番話還不能令宋諧動搖的話,後面劉遠跪拜叩首的舉動,就不由得宋諧不動容了。
古來稽首為九拜大禮,拜天拜地拜君王拜祖宗拜父母,才能用上稽首,這是很有講究的,隨便逮個人就用上稽首,別人只會覺得你亂來,而出於尊嚴,古人也絕對不可能隨便對著一個陌生人就用稽首,這個禮節的隆重和意義正在於此。
現在劉遠對著宋諧稽首,明顯有將他當成老師來尊重的意思,師如父,用稽首也是可以的。
劉遠只是沒文化,不是沒常識,他能做到這一步,連宋諧也有點感動起來。
這一感動,態度就鬆動了,劉遠覷準時機,又添了把柴火,說,我也是潁川本地人,當然也是希望潁川郡永無戰禍,相安無事的,但換了另一個人來當郡守,未必能像我一樣這麼想,現在外面的世道很亂,誰也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我只願盡我之力,維護潁川太平。如果先生不願當官,我願尊先生為老師,只願先生為我出出主意。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宋諧也軟化下來,順勢答應了他的請求,郡丞是不做的,但是可以留在劉遠身邊,替他參贊謀劃一二。
劉遠當然喜出望外,對待宋諧越發畢恭畢敬起來,真當成老師來對待,用一句話說,那就是對他老爹劉薪都沒這麼周到過。
由於郡守府那裡還有不少文書等著處理,宋諧就隨同劉遠一起到郡守府來,這就是為什麼劉楨在這裡見到宋諧的原因了。
事實上,在來郡守府的路上,宋諧還嘴賤地問了劉遠一句,如果我今日還是不肯隨你來,你要怎麼辦?
結果劉遠狡獪一笑,說今日先生家眷不是打算出城省親嗎?如今世道不平,我唯恐他們遭遇不測,已經派人將其送入郡守府與我內眷為伴了,先生無須擔心,過幾日我便將他們送還,保證毫髮無損。
宋諧當時整個人就風中凌亂了,敢情劉遠跟他來了一手軟的,還有一手硬的在等著他呢!
但是他也不敢說什麼,因為這件事確實是宋諧理虧在先,他的確打著先把家人偷偷送走的主意,只是沒想到劉遠早就派人堵在那裡攔截,一邊又隱忍不發,說得宋諧自願答應輔佐劉遠。
經過這件事之後,宋諧不敢再小看劉遠了。此人做事,當真稱得上能屈能伸,軟硬兼施,根本就不是什麼都不懂的莽夫,也因此,宋諧對自己家人被扣留的事情不悅歸不悅,卻也是真心對劉遠有幾分佩服了。
郡守府里,彼此寒暄完畢,很快就進入正題。
劉遠當下的困境,他已經在宋家說過了,即使劉遠不說,包括宋諧在內的許多人也都知道,宋諧開門見山就說:先前的檄文,我已經看過了,你讓大家都遵循舊例,這份不擾民的心意是可嘉的,但是做法卻是很不妥的。
劉遠從善如流:“請先生教我。”
宋諧問:“郡守想要自立為王,還是依附他人?”
這話問得直白,劉遠也答得痛快:“勢單力薄,何敢自立?”
是不敢,而不是不願。宋諧看了他一眼,道:“如今天下大勢,能與秦廷分庭抗禮者,無過於張楚大軍,若郡守不想自立,就該以張楚陳涉之名,重立檄文。”
這個觀點與劉楨先前說的一模一樣,劉遠忍不住瞥了閨女一樣,又對宋諧點頭含笑,說先生所言甚是,接下來還要怎麼做?
宋諧見他誠心受教,確實不是裝裝樣子而已,心中舒坦不少,也不吝於再指點他:“郡守以為,張楚為何反秦?”
劉遠說:“暴秦無道。”
這句話是萬金油,宋諧不太滿意,又問:“怎麼個無道法?”
劉遠想了想:“秦律嚴苛,輕絕人命,民不勝其苦,jian邪之吏橫行,稅賦沉重,以致民皆亡逃山林,聚眾為盜,復而為禍。”
宋諧雖然沒膽子造反,但並不代表他沒有政治智慧,聽了劉遠的話,就搖搖頭,豎起一根手指:“諸言煩多,不如一語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