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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一個好的國都,一定是要為以後幾百年考慮,而且它的好處不像國號那樣虛無縹緲,必須是大家都能看得見的。
劉楨在咸陽待了三年多,對這座城池,乃至咸陽宮的一糙一木,都已經有了深厚的感情,如今的咸陽沒有被項羽或其他人一把火燒成廢墟,它依然是華夏文明的瑰寶,從西周到現在,整整經歷了幾百年,歷史的沉澱只會讓它洗鍊出更美麗的色澤,更重要的是,在劉楨前世的那個世界,長安城就是在咸陽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這裡將成為以後許多年的世界中心,可以說每個中國人心中都有一份長安的情懷。
現在咸陽沒有被焚毀,當然也就不必重新建設長安,以後只需要在咸陽的基礎上擴建即可,宮殿樓台都是現成的,有了秦朝的基礎,咸陽比其它任何一座城池都要適合當國都。
房羽也是這麼認為的,他的理由比劉楨更加直觀,也帶了點私心。他在咸陽苦心經營了三年,當然不希望自己的心血白白浪費,也希望劉遠能夠看到他的功勞,這種功利心人皆有之,談不上錯。
但是劉楨和房羽也知道,劉遠現在不在咸陽,他身邊必然也有很多人希望他能把都城定在別處,咸陽未必是最終之選,從宛縣那邊傳過來的消息是,現在劉遠還在定陶沒有班師回去,但是大家為了未來國都的事情已經吵翻天了。
劉楨就把房羽叫過來商議,問他對此事有何看法。
房羽苦笑道:“我自然希望王上能將都城定在咸陽,不過此事我人微言輕,只怕說了不算。”
秦朝滅亡之後,他本來應該是咸陽令,劉遠把咸陽提升一個級別,他變成咸陽郡守,但就算是這樣,他一個咸陽郡守在如今的劉遠面前也說不上話,豫王身邊,多的是出謀劃策的人。
劉楨的身份倒說得上話,不過她年少又身為女子,也很難說劉遠會不會聽從。
劉楨笑道:“何必如此苦惱?做與不做在我們,聽與不聽在阿父,我們自可聯名上疏陳述咸陽為都的種種好處,至於最後如何抉擇,就不是我們的事了。”
房羽點點頭:“也罷,那依小娘子看,我們是各自上疏,還是聯名上疏?”
劉楨想了想:“聯名罷,也免得費事,你寫你的,我在結尾加上幾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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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劉遠正在彭城。
大敗項羽之後,彭城並沒有堅持多久,其時負責守衛彭城的人是項羽的叔父項伯,項伯與他哥哥和侄子都不同,他野心不大,遇事猶豫難以決斷,並不是守城的最好人選,但是項羽只信項氏族親,所以自己出征的時候,就把彭城交給項伯,結果項羽一死,兵敗如山倒,彭城也慌作一團。
在這種情況下,項伯決定開城投降,事實上,就算他不投降,楚軍已經基本折在了定陶之戰,面對剛剛打敗楚軍而士氣高漲的豫軍,彭城根本沒有抵抗之力,投降是最好的選擇。
劉遠接受了他們的投降,並且待項伯如上賓,當然,這也是必須做給別人看的,至於其他項氏族人,劉遠也沒有多作為難,沒了項羽和幾十萬楚軍的他們現在只是喪家之犬,根本不會比諸侯王的威脅更大,劉遠不吝於釋放自己的善意,也能讓全天下的人都看在眼裡——這也許就是想要當皇帝的人的必修課,從這一點來說,劉楨對於潁這個國號的擔憂很有預見性。
司馬昂,張耳和申陽還未正式投降,但他們對於劉遠來說已經構不成威脅了,擺在他眼前的當務之急是都城的問題,總不能都快要登基了,連都城都還沒定下來吧?
正如劉楨所料,都城定在哪裡,許多人都有不同的意見,有鑑於這些人都是高智商的謀士,所以他們提出的這些五花八門的意見,雖然劉遠看得頭暈,卻不能完全忽略。
譬如有人就建議定在宛縣,因為之前宛縣就是劉遠的治所,按照豫王的王城規格來建設,經過幾年的經營,已經非常完善,如果把宛縣定為帝都,只需要在王城的基礎上擴建即可。
咸陽和定陶同樣也是熱門選擇,前者作為周秦兩代帝都,後者則是“天下之中”,重要性不言而喻。
宋諧進來的時候,劉遠剛剛看完房羽的奏疏,末尾是劉楨親自寫的家書,她先是仔細問候了劉遠及張氏他們的近況,同樣也對定都咸陽這件事發表了自己的意見。
劉遠當然知道,沒有誰比劉楨更有資格對咸陽發表意見了,她在那裡居住了三年,對咸陽的布局甚至比自己還要熟悉,劉遠看著劉楨在竹簡上把咸陽的好處數了個遍,就像誇耀心愛之物似的,想想自己已經足足三年有餘沒有見過女兒了,臉上不由也帶上微微的笑意。
宋諧看他心情還不錯,就跟著打趣:“難不成是王上有哪位姬妾新近誕下了公子?”
劉遠哈哈一笑:“借你吉言,不過不是,是阿楨和房若華寫來的信,建議我定都咸陽!”
他最近幾年積威越來越重,居移氣,養移體,身上仿佛真有了真龍天子的氣勢,連帶宋諧說話的語氣也小心了不少,如果讓宋諧現在還用從前劉遠當郡守時的那種語氣去指點對方,他是絕對不敢的。
從一個鄉間小吏倍受歧視的庶子,成為即將君臨天下的帝王,宋諧可以說是一路見證了傳奇的人,現在民間甚至有人開始傳說劉遠出生時紫光沖天,金龍銜雲而上,如果自己不是加諸在劉遠身上種種祥瑞讖言的製造者,宋諧覺得自己差點也要相信這些流言是真的了。
“先生覺得帝都定在哪裡合適?”劉遠問。
這是他第一次就帝都問題詢問宋諧,在那之前他並沒有問過,宋諧也從來沒有主動提出自己的意見,在一大堆僚臣謀士裡面,他好像是最為沉默的一個,但是每回劉遠詢問他的意見時,他卻又總能說出令劉遠比較滿意的意見。
“臣以為,陽翟可以為都。”宋諧沒有賣關子,直接就說出了答案。
“為何?”劉遠對這個答案有點意外。
陽翟是潁川郡治所,這也是一座古老的城池,因為中原文明所記載的第一個朝代夏,就是以陽翟為都的,但這並不是宋諧選擇這裡的原因。
劉遠將國號暫定為潁,明眼人都可以看出他心中的執念,宋諧揣摩上意,覺得劉遠最喜歡的應該還是待在潁川,這裡既是他的故鄉,也是他發跡的地方。
對宋諧來說,他認為都城定在哪裡並不重要,這些城市各有各的好處和重要性。最重要的,是劉遠喜歡。
果不其然,劉遠臉上露出“先生果然與我心意相通”的表情。
但是過了片刻,劉遠又問:“先生覺得咸陽又如何?此地畢竟是周秦兩代帝都,規模非陽翟可比。”
宋諧沒有直接說好與不好,而是說:“我曾聽聞天下有奇人隱士,善卜卦占天時之利,王上不如派人訪之,聽聽他們是如何說的。”
劉遠沒有想過這個辦法,愣了一下,喜道:“大善!”
尋訪歸尋訪,當然不是隨便找個江湖騙子就來,這個時候對奇人術士的要求很高,起碼也要達到像鬼谷子那種天下聞名的程度才能稱為奇人。
劉遠一下令,大家很快就找到一位。
這人是個女的,叫許負,據說是天人下凡,自幼善於相面,對占卜觀星之類的也算精通。許負的名氣之大,連劉遠也聽說過,聽說能將她找來,馬上就親自召見了。
許負如今也已經是三四十歲的婦人了,面如滿月,慈祥和藹,令人一望便生好感,劉遠對她十分恭敬,屏退左右,又彼此寒暄一番,便問:“以許先生之見,劉某可有帝王之命?”
許負沉默片刻,道:“在大王之前,來詢問我這個問題的人已有三位了。”
劉遠好奇道:“哪三位?”
許負也不隱瞞:“河南王申陽,齊相田榮,西楚霸王項羽。”
劉遠:“那你是如何回答他們的?”
許負:“我都和他們說,有。”
劉遠:“……”
現在除了前面那個,後面那兩個都已經掛了。
他愣了好一會兒,然後哈哈大笑。
許負見他笑了,也鬆了口氣,“其實大王這個問題根本不必問我,術士只能算人,不能算天,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人的命數不是一成不變的,只要大王覺得可以,就是可以,何必將術士之言放在心上?”
劉遠大方地揮揮手:“既然如此,許先生可以不說!”
許負起身,真心實意地道:“大王行仁善之政,又有容納四海之胸襟,身為一介糙民,我也很希望大王能夠君臨天下!”
她實在很會說話,劉遠原本因為她不肯給自己看相而產生的一點不痛快也煙消雲散了。
“此番請先生來,還有一個問題,希望先生能夠為我解惑。”
“大王請講。”
“如今國都尚且未定,咸陽與陽翟,我不知如何抉擇,久聞先生精於相面,觸類旁通,想必對堪輿之術也不在話下,還請先生替我擇其一。”
前面那個問題已經委婉避開了,後面這個問題就不能再不回答了,不然就算劉遠心胸再廣,估計也不會輕易放她走的。
許負很明白這個道理,她沉默很久,道:“那就看大王,是想要天命,還是想要王命了。”
劉遠眼睛一亮:“此話怎講?”
許負:“咸陽得天命,在此定江山,可開不世之基業。陽翟得王命,定都於此,大王則可安享天年。”
這話十分玄乎,劉遠聽得半懂不懂,只覺得越是深想,就越是一團迷霧。
只是不管他怎麼問,甚至語帶不悅地加以威脅,許負卻不肯再多說了。
劉遠沒有辦法,只得換個方式追問:“還請先生告訴我,咸陽與陽翟,哪個能令國祚更為綿長?”
許負:“大王,術士只能算人,不能算天,世上沒有一成不變的事情……”
劉遠:“先生只管說就是了,我不會怪罪你的。”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許負還敢說什麼,她嘆了口氣:“咸陽。”
劉遠:“至於國號一事,請先生也順道指點一二罷。”
許負:“大王使者前來找我之前,我就已為大王卜上一卦了。”
劉遠:“喔?”
許負:“乾卦,六爻,九五。”
劉遠:“請先生細說。”
許負:“飛龍在天,利見大人,此乃上吉。”
劉遠點點頭,總算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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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楨並不知道,在定都的問題上,促使劉遠下定最後決心的,並不是誰的進言或奏疏,而是來自術士的一席話。
當她知道咸陽最後被確為帝都,國號也正式改為乾的時候,已經是半個月後的事情了,因為咸陽即將成為都城,所以張氏他們也得由宛縣那邊遷居過來,劉遠還帶著大軍,時間則需要更久一點,宋諧他們則先行從定陶啟程前來咸陽,為即將到來的登基大典作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