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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他這一句,加上對方乘坐少師府的馬車而來,蘇威釋然笑道:“原來如此,沈先生裡邊請。”
雖將人往裡邊迎,但他心裡不是不奇怪的。
晏無師是江湖人,這蘇威知道,浣月宗被許多人成為魔門,他也聽胞弟蘇樵說過,而眼前這人,既不像江湖人,又不似朝廷官員,看著病怏怏,倒是仙風道骨,難不成是晏無師結交的名士?
不單是他好奇,眼見主人家親自迎出去,又接回一個瞎子的賓客也同樣好奇。
晏無師之名在北周如雷貫耳,真正見過他本人的卻很少,許多人見沈嶠跟著蘇威進來,只以為他就是浣月宗宗主,卻又見出了名不苟言笑的清都公主竟然主動走過去與對方寒暄,心頭越發好奇。
因蘇樵之故,在場賓客並非全是世家公卿,也有些江湖人士。
純陽觀觀主易辟塵沒有親至,卻派了弟子李青魚過來,李青魚在前些日子的玄都山玉台論道上大出風頭,無人不知,眼看純陽觀隱隱有取代玄都山之勢,人人都想燒熱灶,他身邊自然也聚集了不少人。
但蘇樵李青魚師兄弟感qíng不錯,前者給李青魚介紹與蘇家有往來的世交,李青魚在與江湖人寒暄時,也不忘拉上蘇樵,讓這位師兄多露露臉。
沈嶠婉拒了清都公主請他過去坐的提議,依舊坐在主人家為其安排的席位上。
他代表的是晏無師,座席自然也不會太差,旁邊客人見沈嶠眼睛不便,在侍女送菜餚上來時,還特意交代一聲,讓侍女將沈嶠食案上的菜餚往右手邊放,以便他夾到。
沈嶠對人家的好意表示領qíng:“多謝這位郎君,在下沈嶠,不知郎君尊姓大名?”
對方笑道:“舉手之勞,某不過多嘴一句罷了,沈郎君不必客氣,在下普六茹氏,單名一個堅。”
普六茹堅坐在沈嶠旁邊,卻未詢問他身份來歷,更沒對他的眼睛表示好奇關切,只與他說起主人家蘇威頗有才幹,深具名望,又精通詩賦,長於律法,言語之間,多有欽佩。
聊到詩賦文學,難免就要涉及佛道儒法百家學問,北周崇佛之風甚重,先時宇文護攝政,還封雪庭和尚為國師,如今周帝宇文邕在位,雖然竭力清除宇文護留下的影響,但崇佛之風卻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徹底消滅的,普六茹堅本身信佛,對道教也甚有興趣,並不排斥,他顯然也沒料到沈嶠對道派學問鑽研頗深,彼此交談之下,不由生出一見如故,惺惺相惜之感。
彼此相熟之後,見清都公主那邊又派人過來相邀,普六茹堅便調侃道:“能讓清都公主折節下交,放眼京城也沒幾個,說出去得有多少人欣羨?”
沈嶠:“讓普六茹兄見笑了。”
普六茹堅:“聽說蘇威之弟蘇樵師出純陽觀,今日也來了不少江湖人士,想必都是衝著純陽觀的面子。”
沈嶠:“普六茹兄都認識?”
普六茹堅:“舊時羨慕江湖人自由自在,也曾學人家游馬làngdàng過幾年,算是認得幾張面孔。”
沈嶠:“那能否請普六茹兄幫我介紹介紹?”
普六茹堅慡朗道:“這有何難!”
他便給沈嶠道:“蘇樵你認識了罷,他旁邊的就是李青魚,這兩人合稱青城雙璧,不過論名氣,還是李青魚更大一些,前些日子他在玄都山上的威風,你想必也聽說了,正在與他們說話的人叫長孫晟,師從終南派,終南派雖然名聲不顯,不過長孫晟也是高門子弟,箭術奇佳,罕有敵手。長孫二郎旁邊那個穿huáng衣的叫竇燕山。”
沈嶠不由咦了一聲:“六合幫幫主?”
普六茹堅:“正是。”
那夜在出雲寺,多方為奪《朱陽策》妄意卷各出奇招,結果六合幫辛辛苦苦護送的東西,直接就被晏無師碾為齏粉,雖說當夜雲拂衣等人也聽見了沈嶠所念的內容,但回去之後又如何保證他們寫出來的真實無誤?晏無師這一手,直接將人心玩弄於股掌之間,竇燕山心裡必定恨極了他。
只是眼見沈嶠而非晏無師進來,他便只朝沈嶠看了一眼,兀自安坐不動,也沒過來寒暄的打算。
普六茹堅又道:“雪庭禪師原是宇文護所封國師,因這層關係,宇文護雖死,他與蘇家也淵源頗深,照理說今日應該到賀,不知怎的竟還沒來,連個徒弟也沒派過來,倒有些奇怪。”
“還有那邊一男一女,應是泰山碧霞宗與方丈洲琉璃宮的人,這兩個門派與純陽觀素來交好,約莫是衝著這個面子來的。”
“余者碌碌,不過都是些尋常門派的小人物,你認識了也無大用,我就不費口舌了。”
其實他沒介紹的那些人里,也不乏在江湖上頗有名氣的高手,只是到了普六茹堅這裡,卻成了可有可無的小人物,qiáng者為王的江湖規則,在這一刻體現得淋漓盡致,他們也許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上混得如魚得水,但普六茹堅平素打交道都是遊走周國上層的頂尖人物,自然不會將這些人放在眼裡。
沈嶠將他所的人都一一記下,離得遠,他目力弱,對方面容看得不甚清晰,只能記下服色與身形舉止。
二人正說著話,門口又進來兩個人,沈嶠看著眼熟,對方與主人家寒暄完畢,環視一圈,正好也與沈嶠的視線對上。
謝湘略略一怔,只點點頭,他旁邊的展子虔卻已經走過來:“沈郎君,原來你也在這兒啊!”
沈嶠笑了起來:“原來是展兄,好巧!”
“是啊!”展子虔對沈嶠印象不錯,想在他旁邊坐下細談,謝湘卻走過來道:“師兄,主人家已經安排好座席,你胡亂坐,豈不失禮?”
展子虔只好止步:“能在此地遇見沈郎君,實是幸甚,某正有事相求,還請沈郎君宴後留步。”
沈嶠與臨川學宮八竿子打不著,展子虔也不知他的身份,兩人萍水相逢,沈嶠實在想不到對方有什麼事要求自己,但他仍是點點頭:“好的。”
謝展二人一走,普六茹堅就道:“臨川學宮雄踞南陳,自視甚高,光看那謝湘便知道了,此番周國yù聯陳伐齊,謝湘二人想必也是隨陳使前來,但到了長安,這裡卻不是由他們說了算,你大可不必對他們如此客氣。”
沈嶠笑道:“謝湘雖然傲氣些,展子虔卻要隨和得多。”
那天謝湘與他交手,卻還記得刻意縮小戰圈,沒有累及街上無辜,可見人雖然傲氣,心性卻不惡毒,相比之下,他對沈嶠表現出來的矜傲,沈嶠也就不覺得多麼難以忍受了。
說話間,壽宴已經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喵喵的,【東、突、厥】這個歷史名詞,被和諧成口厥,【奪、權】也不能發,差點被鎖章,好險!
咦嘻嘻歷史人物亂入,普六茹堅和長孫晟都是人民群眾的老朋友啊,大王喵就不多廢話了~
人民群眾發來賀電,熱烈慶祝阿嶠這章沒吐血。
晏無師:哦——(意味深長)
沈嶠: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31|第 31 章
此時賓客已陸續到齊,席上濟濟一堂,高朋滿座,既有皇室宗親,名門望族,又有江湖人士,各門各派,此番景象難得一見,也因蘇威蘇樵兩兄弟身份不同的緣故,才會如此。
時下民風開放,每人各據一案,男女賓卻可同屋,只是廳堂中間擺上一面小屏風,以作象徵性隔開,女客那邊自有蘇威妻子照料,蘇母秦老夫人高坐主位,左右下首分別是蘇威蘇樵兩兄弟,侍女捧著美酒佳肴流水般奉上,一時間談笑風生,賓主盡歡。
席間樂師鼓瑟吹簫,舞姬著華裳翩翩起舞,沈嶠眼睛看得不大清楚,卻也能瞧見女子身姿曼妙婀娜,襟飄帶舞,宛若天人下凡,鮮花臨道,這種神聖無邪之中又帶著不自覺魅惑的舞蹈,迥異於時興的胡舞和戎舞,也與南朝“低鬟轉面掩雙袖,玉釵浮動秋風生”的樂舞不同,在座賓客耳目一新,紛紛叫好,酒過三巡,有些平日喜好舞蹈的客人,還大聲擊節伴奏起來。
普六茹堅見沈嶠看得有趣,便順口解說:“這種舞曲叫《小天》,傳自龜茲,龜茲人崇佛,龜茲亡後,樂曲傳至中原,是以這曲子裡也帶著佛門色彩。”
沈嶠恍然笑道:“莫怪這些樂姬袒肩露臍,首飾繁多,原來是龜茲風格!”
普六茹堅亦笑:“正是。”
客主融融之時,便有一名僕從自門外匆匆而入,小跑至蘇威旁邊耳語一陣,蘇威臉色微變,作了個手勢。
伴隨一聲悠長金鳴,舞蹈驟停,樂曲消失,賓客們仿佛從無邊無際的極樂世界中回過神來,都不解地望著主人家。
蘇威起身拱手道:“皇后聞知家母壽誕,特請人送來賀禮,諸位還請稍待片刻,待威迎了來使,再回來待客。”
周國皇后姓阿史那,正是突厥人,也是周帝為了籠絡突厥而迎娶的妻子,平素與蘇家並無交往,蘇母生辰,皇帝已經送來賀禮,照理說沒有皇后什麼事,但她卻偏偏也派人送禮過來。
這一出鬧得大家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面面相覷。
但皇后使者到來,主人理應出迎,於是樂曲停下,眾人正襟危坐,都瞧著門口方向。
蘇威整整下擺,正要出門,便聽門外傳來慡朗笑聲:“不必勞煩美陽縣公出迎了,我自己進來便是!”
這聲音甚為陌生,在場許多人都沒什麼印象,只覺得此人殊為無禮,唯獨沈嶠微微蹙起眉頭,心生不妙感覺。
進來的是一名年輕男子,身形高大,絡腮鬍子,雖是穿著中原服飾,卻有一股剽悍之氣。
他一雙眼睛銳利有神,侵略性極qiáng,進門之後並未去看蘇威,反是四下先搜尋了一圈。
除了江湖人士之外,被他看到的人,無不主動移開視線,嘴上沒說什麼,心裡都覺得有些不舒服。
普六茹堅咦了一下,小聲道:“此人神采充盈,怕是先天高手,我在長安怎麼從未見過這號人物?”
蘇威也問:“皇后殿下青睞,蘇家上下感激不盡,敢問足下如何稱呼?”
對方一笑:“在下段文鴦,美陽縣公不必多禮,令堂慈名遠播,皇后也早有耳聞,可惜緣鏘一面,聽說令堂壽辰,特命在下送一份薄禮,聊表心意。”
蘇威拱手:“多謝皇后惦記家母,臣等在此拜謝,來者是客,段使若有餘暇,不如也一併入座。”
對方代表的是阿史那皇后,所以秦老夫人並蘇樵一道在蘇威身後,也朝段文鴦行了一禮。
段文鴦卻笑道:“且不忙入座,我此番前來,另有一事,想請教秦老夫人。”
自己母親名門出身,從未去過突厥,段文鴦一個突厥人,別說八竿子打不著,又能有什麼事qíng要請教,蘇威有些不明所以:“段使請講。”
段文鴦:“秦老夫人,有人托我捎來問候,他讓我問您,是否還記得三十多年前在突厥王庭苦苦等待的故人?”
蘇威蘇樵訝然,不由去看母親。
秦老夫人面不改色,和藹道:“年輕人,你怕是認錯人了罷?”
段文鴦朗朗一笑:“我就知道秦老夫人不會輕易認帳的,莫不是要逼我將來龍去脈在這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不成?”
話到此處,蘇威哪裡還聽不出對方來意不善,當即便沉聲道:“閣下好生無禮,難不成皇后不是來送禮,是命你來找茬的?我蘇家與皇后無冤無仇,素無瓜葛,不知皇后為何在我母壽宴上這般失禮?此事我自會上疏稟告陛下,來人,送客!”
蘇家僕從聞言趕緊上前,yù將段文鴦拉走,後者袍袖不過輕輕一振,那些人就跌倒在地。
在座賓客紛紛起身,都吃驚望住段文鴦,也有的面露不愉之色,準備替主人家出言呵斥。
蘇樵怒道:“膽敢來此找事,當我蘇家好欺不成?!”
說罷便yù動手。
段文鴦卻退了一步,高聲道:“且慢!我有話要說,等我說完,諸位再動手也不遲,此事事關重大,在座都是德高望重的尊貴之人,我想請各位貴人們也評一評理,看到底是我無理取鬧,還是秦老夫人理虧心虛!”
沒等眾人有所動作,他又飛快接下去道:“還請老夫人將我師尊的信物歸還!”
蘇樵大怒:“突厥蠻子,血口噴人,我母出身關中名門,如何能與你突厥扯上聯繫?今日你不說個清楚明白,還我母親名聲,你縱是想走,也沒那麼容易!”
他抽劍出鞘,劍光若水,殺意隱隱。
李青魚越眾而出,慢條斯理道:“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秦老夫人是我師兄的母親,我也敬重如母,若你蓄意詆毀,純陽觀定會追究到底。”
言下之意,就算蘇威不上疏告狀,走朝堂的路子追究此事,純陽觀也會將此事攬上,往後段文鴦及其師門,便與純陽觀結下樑子了。
在李青魚隻身上玄都山,連敗蓮生、何思詠數人,又以半招之差敗於郁藹之後,純陽觀的聲勢便已隱隱凌駕在玄都山之上,更不必說觀主易辟塵也名列天下十大,所以李青魚說的這句話,是極有分量的。
段文鴦卻臉色不變,依舊笑道:“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聽說中原人講理,我才來討個公道,難道今日竟要不分青紅皂白以勢壓人不成?秦老夫人矢口否認,你們便聽她的,怎麼又不聽聽我怎麼說?秦老夫人單名一個凝,表字雙含,是也不是?”
蘇威兄弟聞言咯噔一聲,心頭驚疑不定,閨名也就罷了,母親表字素來沒幾個人知道,更不必說阿史那皇后了,這個莫名其妙的突厥人,又是從何處得知的?
段文鴦娓娓道來:“三十多年前,秦雙含遠走突厥,拜入我師門下,倚仗我師寵愛信任,於某夜盜走我師信物返回中原,如今我師有令,命我找到此人,要回信物,我自入中原之後便苦苦尋找,沒想到在長安偶然見到秦老夫人一面,方才知道我遍尋不至的秦雙含,就是美陽縣公的母親秦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