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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沈嶠雖然沒有死,也沒好到哪裡去。
他本來不可能接下晏無師這一指,卻硬是接了下來,又加上先前在玄都山上與郁藹那一場交手,此時早已力竭昏死過去。
晏無師彎腰捏起他的下巴,對方面若冷玉,慘白無光,連嘴唇都沒了半點血色,仿佛隨時都會斷氣。
但他自落崖重傷之後,十天裡倒有九天都是這樣的面色,眼下也不過是看起來更嚴重一些。
只是在這片毫無血色的慘澹之中,雙目緊閉,長睫若羽,卻別有幾分孱弱禁yù的美感,只因昏迷過去,更顯得溫順可愛。
當日穆提婆也正是被這樣的乖巧表象迷惑了眼睛,是以才錯將食人花當作菟絲糙。
不過這朵花脾氣好,平時還總心軟,所以屢屢有麻煩,看上去像是自找麻煩,可他又像是次次都能料到自己心軟的後果,所以總會做好萬全的準備,旁人若因他心軟而小看了他,那才是瞎了眼。
“你看你活得多累,過得多慘,師父死了,連掌教位置也被人搶走,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弟們,不是背叛了你,就是不認可你的做法,你眾叛親離,身受重傷,不得不離開玄都山,一無所有。”
晏無師用最輕柔的語調低聲在他耳邊誘哄:“可你本來不必過得這樣慘,只要隨我入聖門,修煉《鳳麟元典》,我會將我學過的那捲《朱陽策》也傳授於你,屆時別說恢復武功,更進一層也指日可待,比你一個人這樣三五載慢慢恢復,不知要快多少。到時候,不管你想奪回掌教之位,還是想殺了郁藹報仇,這些都不在話下,你覺得如何?”
此時正是沈嶠心志最為薄弱的時候,他昏昏沉沉,身體上無力反抗,心神也是最容易被人侵入的,晏無師的話還用上了魔音攝心,一遍又一遍傳進沈嶠耳中,直入對方心田,對他的道心造成qiáng烈衝擊。
沈嶠痛苦蹙眉,身體也微微掙動,晏無師卻沒有鬆手,還將話重複了兩遍。
“郁藹聯合昆邪害你落下山崖,武功盡失,你不恨他嗎,沒了武功,沒了地位,連陳恭和穆提婆這等跳樑小丑都敢在你面前蹦躂,你心中當真就一點恨意都沒有嗎,嗯?難道你不想殺了他們嗎,我也可以幫你的。”
若有旁人路過,還當是兩人親密囈語,qíng狀曖昧,實際上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晏無師的手愈發用力了一些,捏得沈嶠的下巴也起了紅印,只怕隔天就要淤青,但沈嶠的痛苦卻不在於此,而在於那一遍遍如魔音灌耳的話,逃不過,避不開。
他死死咬住牙關,儘管已經失去意識,但潛意識裡似乎總有一條線牢牢捆住他,讓他不能張口答應。
一旦張口答應,就會開始失去本心。
“為什麼不答應,只是一句話而已,只要你張口,我什麼都為你做到。”
我不想成為這樣的人,若要做,也該自己去做。
“成為什麼樣的人,快意恩仇不好嗎?想殺誰就殺誰,再說是他們先背叛你的,你沒有對不起他們。”
沈嶠搖了搖頭,嘴角已經開始溢出新的鮮血,他臉上的痛苦之色也變得愈深,尋常人早已抵受不住這種折磨,可他就是不肯開口。
有些人不知世間險惡而盲目施加善意,最終累人累己,有些人卻因看透世間險惡,依舊不改初衷,溫柔心軟。
可人性本惡,果真有人能夠百折千回曆盡坎坷而不改本心麼?
晏無師輕笑一聲,拭去他唇角的血跡,手從他腋下攬過,將整個人都抱起來,朝鎮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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嶠嶠老吐血,你們慡不慡?→_→
老晏:很慡啊。
沈嶠奄奄一息舉起手:我,我不慡……
☆、23|第 23 章
沈嶠總覺得自己睡了很久,但昏沉中也不是全無神智,起碼耳邊有人高聲說話,又或者身下車輪轆轆滾動向前行駛時,他還是有一些知覺的。
人雖然昏迷,但體內的真氣一日也沒有停止過運轉,習練《朱陽策》的好處在這個時候就體現出來了,他身體的損傷不知不覺一點點得到修復。
雖然速度極慢,但等到沈嶠醒過來時,已經沒了煩悶yù嘔的感覺,只是這些天一直昏睡,醒來之後難免也恍恍惚惚,如墜夢中,捧著腦袋浮現迷惘的表qíng。
打量四周,他發現自己應該身處車廂之內,只是馬車停住了,外面也不知是哪裡。
沈嶠仔細回想了一下,發現他昏迷前正與晏無師交手,那麼自己應該就是被晏無師給帶走的罷?
正凝神苦思,車廂的帘子被掀起來,露出晏無師的臉。
“你醒了?”
只這一聲,就讓沈嶠渾身毛髮都要豎起來。
他與晏無師談不上深交,但對對方的脾性行事,總算還是有幾分了解的,若不是眼前這人左看右看,橫看豎看都還是那張臉皮,沈嶠幾乎要以為他被鬼上身了。
人人聞之變色,行事乖戾無常,喜歡冷嘲熱諷的魔君,幾時會用這般溫柔入骨的腔調說話?
沈嶠遲疑道:“晏宗主……出了什麼事嗎?”
晏無師:“你傷勢不輕,昏睡了許多日,所幸體內的朱陽策真氣在起作用,護住你的心脈,再休養些時日,應該就能大好了。我們現在剛進郢州,我找了個客棧住宿,來。”
他上前彎腰,將沈嶠打橫抱了起來。
沈嶠渾身毛骨悚然,恨不得能立馬轉身就跑,奈何他昏睡多日剛醒過來,渾身乏力,完全沒法反抗,只能任由對方施為。
晏無師一臉溫柔笑意,無視沈嶠跟見了鬼似的表qíng,將人抱進客棧,又一路任人圍觀,從前廳到後院,連在前頭引路的客棧夥計也頻頻回望,他卻不以為意,依舊如故。
“好教兩位郎君知道,別說咱們這間客棧,就是放眼整個郢州城,這小院都是最漂亮的,二位且看,這盆景流水,比起大戶人家的庭院,也不差到哪兒去了,若是想賞春景,不必去郊外登高,只在這個院子裡,就能將咱們郢州城的春景都看遍啦!”
夥計舌粲蓮花,奈何沈嶠看不見,也沒法體會他口中形容的漂亮,只是從夥計的態度揣測這庭院的租金約莫不菲。
晏無師倒是興味盎然,不僅沒有讓夥計閉嘴,由得他從頭到尾介紹一遍,偶爾還會點評一兩句,更讓夥計來了精神,滔滔不絕由頭到尾介紹了一遍。
他懷裡還抱著個成年男子,卻居然還有閒庭信步的興致,也不覺得累,夥計看在眼裡,又多了層敬畏。
沈嶠身體亟需休息,睡了這麼久剛醒來不過一會兒,精神又覺得有些疲倦,差點沒在晏無師懷裡睡過去。
好容易等到夥計終於知趣走人,晏無師將沈嶠抱進寢室,將他放在窗邊的竹榻上。
竹榻上面鋪了厚實柔軟的羊毛褥子,這一躺下去,沈嶠只覺渾身骨骼無不發出舒適的呻、吟。
晏無師卻沒有急著走,反倒在他旁邊坐下。
沈嶠:“晏宗主這回租的院子只有一間廂房?”
晏無師好整以暇:“當然不止,不過院子是我租的,我愛坐哪裡就坐哪裡。你昏睡數日,一路上都是我在照顧你,你不謝謝我,反倒顧左右而言他,這便是玄都山掌教的教養嗎?”
沈嶠心道那是因為你表現太過反常了。
正想到這裡,對方忽然伸來一隻手,將他褶皺的領子整理好,沈嶠嚇了一跳,這下不僅是驚詫,還是驚悚了。
他總不至於以為自己睡一覺醒來,晏無師就性qíng大變了。
可對方在打什麼算盤,他也愣是沒有鬧明白。
“還請晏宗主別作弄我了。”
晏無師:“這怎麼能說是作弄呢?不說外頭,你知道浣月宗門下有多少弟子希望我對他們這樣和顏悅色,難得我想對一個人好,對方求都求不來呢!”
沈嶠抽了抽嘴角。
“還是沈某在昏睡中無意得罪了晏宗主而不自知?如果是的話,沈某在此給晏宗主賠個不是,還請晏宗主大人大量,不要與一個瞎子計較。”
晏無師忽然笑了起來:“沈嶠啊沈嶠,別人都說你老實厚道,我看也未必,有哪個老實人,會成天用自己是個瞎子的事qíng來堵別人的嘴呢?”
沈嶠抿唇不語。
晏無師右手三指切上他的脈,後者微微一顫,不知是沒躲開,還是不想躲。
“你眼睛還是不能看見?”
沈嶠點點頭:“也許是昏迷前耗盡真氣,現在覺得眼睛周圍還隱隱發燙,約莫又要多花些時日了。”
晏無師:“不急,從這裡去北周還有很長的路程,我們一路上也會坐馬車,你可以慢慢休養。”
沈嶠蹙眉:“去北周?”
晏無師:“怎麼,你不想去?”
他這句話純屬多此一問。
兩人門派、過往、性qíng,乃至行事為人,沒有一處相似,甚至以晏無師這樣極度自負自傲,也根本沒法想像沈嶠都淪落到這個境地了,緣何還能那麼平靜,更不必說像現在這樣,沈嶠被帶著招搖過市,總會有人認得他是昔日玄都山掌教,屆時必然招來許多閒話。
總會有人一遍又一遍提醒沈嶠不想被提醒的遭遇,堂堂天下道門第一的掌教真人,沒了武功地位,被師弟背叛,他悉心維護的一切,卻不被認同,大家都覺得他的做法是錯的,等於從小到大的觀念被顛覆。
更悲慘的是,他眼睛現在還看不見,黑夜與白天對他來說根本沒有區別,在不熟悉的環境裡,多走幾步路都會被絆倒,更不必說早上起來洗漱穿衣之類的小事了。
相比應敵時只能聽音辨位,這些瑣碎細節,才更能讓人體會到那種深深的挫敗感。
這種失敗者的心理,晏無師很難理解,也沒興趣去理解,讓他感興趣的是沈嶠這個人。
即便是江湖人,一身武功盡喪,從輕易可取人性命,變為處處受制於人的弱者,這種時候不說歇斯底里,起碼也是滿心惶惶,焦躁鬱悶的。
這個看著軟和的人,內里到底有怎樣一根硬骨,才能保持平靜?
沈嶠點點頭:“這一路上,我怕是又要連累晏宗主的行程了,實在過意不去。”
晏無師本以為他不想去北周,會拒絕或提出異議,誰知對方態度如此溫順,倒又是出乎意料,他假惺惺道:“你也可以選擇回玄都山,在玄都鎮落腳,再尋機見其他師兄弟或長老,說不定他們的想法跟郁藹不一樣,也會支持你重新拿回掌教之位。”
雖然明知晏無師這番話可能在煽風點火,挑唆人心,但沈嶠仍舊搖搖頭,回答了他的問題:“我現在武功不濟,又因敗於昆邪之手,縱是回去也無顏再執掌玄都山,而且郁藹既然當上代掌教,必然已經掌握本門喉舌,我身在其中,反倒會為其挾制,倒不如離得遠些,也許還能看明白一些事qíng。”
說到此處,他笑了一笑:“從前晏宗主不是曾說過我不通俗務,不識人心,方致今日下場麼,晏宗主在北周身居要職,若能跟著晏宗主,定能學到不少東西,也免得我再行差踏錯,重蹈舊日覆轍,這倒是我之幸事了。”
晏無師挑眉:“郁藹跟匈奴人合作的事,你不管了?”
沈嶠搖搖頭:“此事個中大有蹊蹺,晏宗主想必也看出來了,狐鹿估敗走之後,二十年來毫無音訊,昆邪奉狐鹿估之命重入江湖,必然不僅僅是為了與我約戰那麼簡單,他與郁藹合作,必然也有更深的圖謀。我聽說晏宗主曾與昆邪打過交道,您覺得此人是否勇莽之輩?”
晏無師倒也沒有隱瞞:“他的資質其實不低,假以時日,未嘗不是另一個狐鹿估。他與我交手時,雖然全力以赴也未必能勝我,但很明顯是留了一手的,我不知他為何不盡全力,撩撥了他幾回,回回皆是如此,他不勝其擾,方才逃回匈奴。”
言下之意,若真是魯莽無謀之輩,就算明知道打不過晏無師,也不可能忍耐這麼久,每次都不盡全力。
沈嶠微微蹙眉思考。
許多事qíng聯繫起來,隱隱有些眉目,但這眉目現在看起來又不甚清晰,儼然巨大線團,一片混沌,他至今捕捉不到那個線頭,所以仍舊有諸多不解。
他嘆道:“看來確如晏宗主所說,我對天下局勢知之甚少,坐井觀天,固步自封,郁藹之事,我也有責任,以致於現在根本猜不透他們的用意。”
晏無師哂笑:“哪來那麼多有感而發!一力降十會,只要你實力足夠,通通宰了又算什麼事,這些人敢背叛你,就要做好被清算的心理準備,難不成你弄清他的用意,還要去諒解他不成?”
沈嶠對他這種“不如意就殺了”的風格很無奈:“照你這樣說,郁藹能控制玄都山,我那些師兄弟,還有玄都紫府的長老們,也都是默許的,我那位老好人大師兄,同樣覺得郁師弟來當這個掌教,比我來當要好上百倍,難不成我都要宰了?這些人都是玄都山的中流砥柱,沒了他們,哪裡還能稱得上門派呢?”
晏無師惡毒道:“就算你將來武功恢復,回去光復掌教之位,你與你那些師兄弟們的交qíng,也不可能再回到從前了。他們背叛過你的事qíng,會如同魚刺如鯁在喉,令你難以釋懷。對他們而言,即便你不計前嫌,他們就會相信你真的就毫不介意麼?”
說這話的時候,他逼近沈嶠,溫熱氣息近在咫尺。
沈嶠有些不自在地偏過頭:“每個人心中皆有惡念,區別只在於做或不做,何必苛責?”
晏無師卻道:“哦?這麼說你心中也有惡念?你的惡念是什麼,說與我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