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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景行面上掠過一絲怒氣,復又笑道:“那婆娘總喜歡玩些兩面三刀的把戲,我又不是頭一回知道了,不知她與晏宗主約在何時何處?”
晏無師:“六月初六,申時,城東一尺雪寺。她說你喜歡在那裡逗留。”
桑景行挑眉:“不錯,她倒是將我的喜好揣摩得一清二楚。”
一尺雪寺,光聽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經寺廟,只是偽作寺廟的一處私家別業。桑景行新近喜歡上一項新玩法,將得來的小女孩兒剃光頭髮打扮成小尼姑模樣,讓她們在寺中照常起居,他自己則扮作採花賊進入寺廟之中,將那些小女孩兒肆意玩、弄,常常一玩就是半日光景,此事本殊為隱秘,不過他能得知元秀秀的動向,元秀秀自然也能得知他的。
桑景行笑道:“那就請晏宗主屆時光臨看戲罷,那婆娘既然想殺我,就別怪我不再顧念舊qíng了。”
晏無師對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恩怨沒興趣,但一個統一qiáng大的合歡宗,對他當然沒有什麼好處,現在元秀秀和桑景行自相殘殺,正中了他的下懷,他也不介意讓這場矛盾演化得更激烈一些。
他彎腰捏住沈嶠的下巴:“你現在還將我當作朋友?”
沈嶠不語。
晏無師忽然笑了:“阿嶠啊,你這人委實太過天真了,別人對你千般不好,你怎麼轉頭就忘了呢?我一早就與你說過,我救你,僅僅是想要一個對手,可你太讓我失望了,我稍微釋放一點善意,你就真的牢牢抓住不放,是否因為你被郁藹他們背叛之後,更加渴望朋友親qíng?”
或許是因為他說話時氣息噴過來的緣故,沈嶠眼睫輕顫,但他面上仍無一絲表qíng,也不知是哀莫大於心死,還是壓根懶得回答晏無師的問題。
晏無師:“像你這樣天真的人,註定不可能生存太久,離開了玄都山,離開了祁鳳閣的光環,你什麼也不是,什麼也做不了,既沒法恢復武功,又不能為我解開疑惑,你若肯加入浣月宗,修習《鳳麟元典》,本座或許還願意給你留一條生路。”
沈嶠終於睜開眼,淡淡道:“我一次次遭遇背叛,不是因為我太天真,是因為我相信世間總有善意,若是沒有我這樣的傻子,晏宗主又從何處獲得樂趣?”
晏無師大笑:“這話說得有趣!”
他對沈嶠道:“本座不需要朋友,只有一種人有資格與我平起平坐,那就是對手。”
“而你,已經失去這個資格了。”
說完這句話,晏無師起身,將山河同悲劍丟到他懷裡,溫柔道:“阿嶠,你自求多福罷。”
桑景行笑吟吟看著他們倆說話,既無制止也沒打斷的意思,直到晏無師離去,他方才嘖嘖出聲:“被人遺棄的感覺如何?”
沈嶠復又閉上眼不出聲。
人已如網中之魚,任由宰割,桑景行並不急著如何下手。
對他來說,能夠得到沈嶠,是一個意外之喜,對方固然處境大不如前,不可能為他帶來多大的利益,桑景行也不喜歡他這種類型,但單憑祁鳳閣弟子,玄都山前掌教這個身份,就足以令人興奮起來。
想想對方在自己身下哭泣求饒,甚至當著宗門眾弟子的面折辱他的qíng景,桑景行的笑意就更濃郁了。
“這把劍就是祁鳳閣當年用過的山河同悲劍罷?是了,沒錯,我還記得,你師父也曾用這一把劍打敗過我,不過當時我不要臉面,跪地苦苦哀求,他最後才放過我,直到現在,我背上還留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疤,他若知道今日他的弟子會落在我手裡,不知會不會後悔當日沒殺了我?”
桑景行摸上他的臉:“你是用哪只手殺了霍西京的?不要怕,我不會殺你,等玩膩之後,我再把你那隻手斬下來祭奠我那可憐的徒弟,然後學高緯那樣,將你衣服都剝光,讓別人都來欣賞欣賞昔日玄都山掌教的醜態如何?”
月光下,沈嶠面色冷白,不帶絲毫感qíng,儼如白玉雕像,美麗而脆弱。
可他越是這樣,桑景行就越是興味盎然。
桑景行平生最喜歡的,就是將那些漂亮好看的事物破壞殆盡,令他們變得污穢不堪,從此只能在黑暗裡掙扎沉淪。
“不過馮小憐一視千金,你興許沒法與她一樣,姑且就定個十金罷,約莫還是會有許多人願意花錢來看你的落魄模樣的,你說到時候晏無師會不會也來看呢?”
他悠悠說道,仿佛終於覺得逗弄夠了獵物,伸手去拿山河同悲劍。
這把劍桑景行並不看在眼裡,因為他的武功也不是使劍為主,不過昔日天下第一人的劍,無論如何都有特別的意義,放到江湖上,那就是人人yù奪之的神兵利器。
“你若是肯好好服個軟,我說不定會待你溫柔些……”桑景行一邊說,一邊摸上劍柄。
可就在那一瞬間,變故陡生!
劍光在眼前忽然炸開,從一道白光化作千萬璀璨!
伴隨燦爛繽紛炫目之極的劍光而生,卻是撲面而來的凌厲殺氣,蘊含qiáng勁真氣的內力如海cháo紛涌,瞬時風雷漫天,雨雪捲地!
桑景行吃了一驚,yù伸出去的手也只能急急縮回來,身形疾退,避開對方這bào起一擊。
能霍西京的人自然不會是任人宰割的柔弱之輩,桑景行雖然言語上諸多侮辱,心下卻始終保持著一絲警惕,只因魔門中人互相廝殺是常事,每往上走,就意味著要應付不同方向而來的刀光劍影,假如桑景行是一個盲目自大的人,他早就活不到今天。
但直至此刻,他發現自己仍舊低估了沈嶠。
他疾退的同時也拍出一掌,可劍光遮天蔽月,滴水不漏,竟連他的掌風一時也插足不入,悉數被化解於無形。
這是那個幾乎武功全廢的沈嶠?!
桑景行驚疑不定,幾乎要懷疑沈嶠與晏無師合謀來算計自己了。
但他沒有時間想更多,劍氣已逼至眼前,厲厲若雷霆之聲,煊赫如日月之輝,天風lànglàng,海山蒼蒼,吞吐萬象,收一化萬,這其中蘊含無窮劍意,綿綿不絕,環環相扣,如影隨形,令人躲無可躲,避無可避,似乎只有閉目待死一途。
但桑景行又何曾是易與之輩,他冷笑一聲,不過平平幾步,身形卻已變化萬千,在劍光之中遊走從容,手掌劈向劍光,正面相迎,內力化為青氣呼嘯而至,如泰山壓頂,瞬間將山河同悲劍的劍光逼得黯淡少許。
一掌未畢,一掌又至,合歡宗的武功與浣月宗同出一源,又比其更加奇詭難測,桑景行這一手“雕龍掌”早已臻至化境,一翻一覆,宛如雕龍,九掌出盡,真龍則現,隱於半空之中,以真氣為憑,呼嘯而去,瞬間將劍光吞沒。
日月星光霎時無影無蹤,樹林還是那個樹林,人還是那兩個人,沈嶠吐出一口血,身體不由自主往後撞上樹幹,幾乎握不穩手中劍。
他無悲無喜的臉上終於浮現出驚怒之色!
方才為了應付桑景行,他使出畢生所學,內功卻不足以支撐,本已是十分吃力,可當渾身真氣悉數調出,丹田之中非但沒有衍生出新的真氣來補充,反而像是忽然出現一個漩渦,貪婪吸納他的真氣。
與此同時,沈嶠感覺身體之內真氣宛若脫了韁的野馬四處亂撞,在五臟六腑之間竄動不歇,逼得他六神躁動,神識焦慮,心火充盈,仿佛一團黑影將整個人完全籠罩,逼得他無處可逃,瀕臨走火入魔的邊緣。
晏、無、師!
晏無師!!!!
晏無師竟然在他毫無知覺的qíng況下,在他體內種下魔心!
也許是在一開始他從半步峰上落崖昏迷的那段時間內,也許是在之後他屢屢受傷昏睡失去抵抗能力的時候,那一縷魔息潛入得無聲無息,偃旗息鼓在他體內停駐下來,如同一顆種子,無論如何威逼利誘都不肯冒出頭來,讓人根本察覺不到它的存在,直到此刻,被桑景行不留餘地的魔功徹底激發出來,種子破土而出,終於長成參天大樹。
可為什麼之前他與晏無師屢次交手,卻沒有察覺魔心的存在?
又或者說,晏無師是不是早就料到今日,所以在跟他交手時,一直沒有出全力。
沈嶠無法清晰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
他整個人像被一團火裹住,那火化作利齒,在一點點啃噬他的經脈和五臟六腑,明明痛到極致,卻又無比清醒!
沈嶠不知道自己是迴光返照,還是在無法忍耐的痛楚里出現了幻覺,他原本像在灼燒的雙目,居然還能看見桑景行一掌朝他拍過來。
分明極快,又清晰可見。
明明是生死危急的關頭,他卻忽然想起晏無師曾經對他說過的話。
當你真正淪落到眾叛親離,只剩下一個人的境地,還會不怨恨,還會堅持以善意回報人嗎?
沈嶠閉上眼,他覺得自己連呼出來的氣息都帶著濃濃的血腥味。
掌風灼熱,已經撲面而至。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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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兩人的武功差距擺在那裡,尤其是在沈嶠發現自己被種下魔心之後,心火焚燒,根基幾近崩潰,原先先發制人的優勢完全消失,劍光被qiáng壓下來,從璀璨萬丈而至黯淡無光,正如沈嶠自己的生命之燭,在風中搖曳yù滅。
即使最開始桑景行為自己的誤判而驚訝了一下,但這種驚訝並未維持多久,看見沈嶠難以為繼,他還笑道:“傳聞說你武功大失,看來是真的了,奇怪,晏無師怎麼不將你的功力吸光,反倒還把你留給我呢?”
說話不耽誤他出手的工夫,“雕龍掌”所至之處,真氣隱隱浮現龍形,只是這龍卻不是祥和慈藹的模樣,而是挾著狂bào之勢朝沈嶠張開血盆大口,肆nüè而來!
桑景行暫時還不打算殺沈嶠,所以這一掌他並沒有出全力,而只用上了八分功力——即便沈嶠全身經脈盡斷,四肢具廢,也還是足夠玩弄一陣的了。
狂龍蔽天,月不得明,葉不得見,風雨如晦,悽厲交加!
呼嘯而來的龍在半空生生頓住!
只因從沈嶠身上,忽然爆發出一股qiáng大的氣勁,仿佛毫無光明的黑夜裡忽然炸出一團光,極耀眼,極刺目。
“光”迅速膨脹,越來越大,那條不見血不肯撤的殺孽之龍,瞬間就氣勁吞沒,摧毀於無形!
桑景行甚至來不及露出訝異的表qíng,臉色隨即大變,人在半空卻生生踏虛成實,扭身yù退。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沈嶠驀地bào起,手中山河同悲劍以雷霆萬鈞之勢朝他刺過來。
毫無花俏技巧,毫無高深招數,只是平平遞出,身形飄dàng如紙,又穩若泰山,以一種幾乎不可能的快,瞬間出現在桑景行的面前!
桑景行覺得背面有股涼意,就像一盆冷水忽然從心頭澆下。
但他畢竟不是他的徒弟霍西京,霍西京的死法也不會在他身上重複。
他一掌拍向沈嶠,另一隻手則抓向他握劍的手腕。
但毫無用處,桑景行能夠感覺到自己的手像是要被絞碎一般,劇痛無比,護體真氣此時此刻竟然完全失去了作用,他甚至能夠感覺到手掌上的皮ròu被一片片削下來!
他的臉色劇烈變化,終於出現了一絲恐懼和不可置信,看沈嶠的眼神也像在看一個瘋子。
“你竟然自毀根基?!”
練武之人最看重的,莫過於根基。
那是自己從小到大,寒來暑往,一點一滴練出來的,絲毫作不得假。
沈嶠的根基是道心,此時他自毀道心,完全是一副與桑景行同歸於盡的架勢。
即使桑景行的武功比他高,再打下去,除非桑景行也願意付出武功盡毀的代價跟沈嶠拼一拼,否則他已經完全沒了勝算。
桑景行當然不願意,所以他選擇了抽身後退!
可即便如此,一雙ròu掌也已經悉數被沈嶠爆發出來的真氣所侵蝕,瞬間血ròu模糊,劇痛難當。
果真是個瘋子!
簡直無可救藥!
他咬牙切齒,又有些不甘心,可是動作稍慢一步,對方自爆而產生的巨大衝力已經衝破他的真氣,劍光直接在他胸口劃下深可見骨的傷痕!
“啊!!!”桑景行忍不住大叫,不再猶豫,直接轉身便逃。
然而在他身後,凌厲奪目的有形劍意已經鋪天蓋地籠罩下來。
……
“師尊!師尊!阿郁和阿瑛方才在使滄làng劍訣的時候,最後一招比劃的姿勢明明都和您教的不一樣,您為什麼不出聲糾正他們呢?”
“因為劍尖朝上只是一個大概的說法,到底朝上一寸,還是朝上兩寸,並無成規可循,阿嶠,練武是如此,做人也是如此,不要過分拘泥規矩,那樣只會局限了你自己的目光和格局。”
小孩子因為裹得厚厚,走路有些不穩,可他還是執著地抓住前面那個高大身影的袍角,表qíng似懂非懂,又充滿孺慕和依戀。
被他抓住不放的人見狀一笑,索性蹲下來將他抱起,一併前行。
“在這世間,有許許多多的人,有好人,也有壞人,還有更多,不能單純用好和壞來區分的人,他們的想法未必和你一樣,走的路未必也和你一樣,就像郁藹和袁瑛,同樣一套劍法,他們使出來還有區別,你不要因為別人跟你不一樣,就去否定他們,做人當如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練武也是如此,心性偏狹者,成就境界終究有限,即便他登上巔峰,也不可能長久屹立不倒。”
“那阿嶠呢,阿嶠是好人還是壞人呀?”圓圓的眼睛極黑而又澄澈分明,映出了自己最親近之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