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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都山幾代經營,方有天下第一道門的名聲和地位,歷代掌教貫徹道家清靜無為的思想,將避世進行到底,絕對不涉入天下局勢,祁鳳閣當年武功冠絕天下,也不例外。

    後來沈嶠接任掌教,更是將這種低調發揮到極致,世人只知玄都山換了新掌教,這掌教姓沈,其餘則不甚了了,是以沈嶠如今跟著晏無師四處跑,竟是幾乎無人認出他來。

    晏無師性qíng張揚狂妄,隨心所yù,自然對這種行事風格嗤之以鼻。

    沈嶠聞言並不生氣,只道:“今晚我想尋個機會上山,與郁藹面談一次,不知晏宗主想與我一道上去,還是在山下等我?”

    晏無師:“為何不等到玉台論道上露面,當眾詰問郁藹,奪回你應有的掌教之位?”

    沈嶠搖首:“那樣一來,玄都山的名譽必然大受影響,此事恐怕別有內qíng,我要先找郁藹問個清楚。”

    晏無師無可無不可:“哦,那就去問罷。”

    天下第一道門威名赫赫,還沒幾個人敢單槍匹馬闖玄都山,偏偏他說得就跟今日多吃一碗飯似的,隨口就來,渾然不曾放在心上。  

    他神色漫不經心,手指摩挲過碟盤邊沿,那一碟炒青豆立時從四散零落變為整整齊齊三層相疊,每層的青豆數目儼然相同,單是這份用真氣隔空控物的功夫,便已經達到出神入化的恐怖境界。

    魔君重出江湖,實際上也只有與昆邪那一戰廣為人知,只因昆邪打敗過沈嶠,所以連帶挫敗昆邪的晏無師,也被傳得神乎其神,但實際上並沒有多少人真正見過他現在的武功境界。

    若是此時有人看見他將輕而易舉就能取人首級的功夫用來碼炒青豆,也不知會作何想法。

    他問沈嶠:“你現在功力只怕還不到全盛時期的三成,能獨自上去?”

    沈嶠:“有條小路靠著後山懸崖,地勢陡峭,無人駐守,以陣法為屏障,外人不知內qíng,貿然闖入,只會暈頭轉下,跌落山崖也未可知,武功再高未必有用。”

    晏無師原本是沒所謂只當看熱鬧,聽見這話反倒多了幾分興趣:“如此我反倒要去見識見識了。”

    ……

    是夜,熱鬧的玄都鎮平靜下來,在星空下漸漸沉入夢鄉。  

    沈嶠的上山路線看似全無章法,有時候七彎八繞,有時又特意避開一些容易走的石階,改從旁邊陡坡上去,皆因這些石路糙木早已融入奇門陣法,若換了不明就裡的人來走,十有八九是要中招的,就算不落入陷阱,也會觸動警報,被玄都山弟子察覺。

    對沈嶠和郁藹的談話也好,對玄都山的內部恩怨也罷,晏無師全無興趣,他感興趣的反倒是這一路上隱藏的陣法,所以遠遠綴在沈嶠後面,留心觀察他的走法,一面細細琢磨,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如此走了一個時辰左右——也虧得是沈嶠如今堪堪恢復了三成功力——才能用這麼短的時間到達山頂。

    玄都山山勢高拔,山頂比之山腳下要冷上許多,放眼望去,道觀殿宇倒是不少,層層疊疊,白霧幽幽,清冷孤寂,倒真有道家超凡脫俗,不染片塵的感覺。

    沈嶠從小就在這裡長大,早已見慣了這樣的景致,此番故地重遊,卻非但沒有感覺到半分親切,反如壘石在胸,恨不能長長嘆息一聲才好。

    但他沒有嘆息的工夫,借著林木的遮蔽,抄小路直接奔向一處二層建築的樓觀。

    無須接近樓觀,他就停了下來,眯著眼遠遠望了一眼,心下有些詫異。  

    那地方叫玉虛閣,是歷代掌教的住所,原本也是他在住的。

    他落崖之後,郁藹接管玄都山,任代掌教,以玄都山如今種種高調行為,也不難看出郁藹的野心和意圖,所以沈嶠本以為他肯定會入住玉虛閣的。

    誰知現下一看,樓觀門戶緊閉,沒有燭火,想來應該是沒有人住在裡面。

    難道郁藹是想等到玉台論道,順便為自己正名之後再住進去?

    沈嶠沉吟片刻,心道既然玉虛閣沒人,那就要去郁藹原本住的地方去瞧瞧了。

    這個念頭才剛起,他就看見遠遠似乎有個人影披衣秉燭,走向玉虛閣。

    身形甚是熟悉,但沈嶠如今眼力大不如前,也不敢確認,只能蹙眉盯了半響,方才確認那人極有可能正是自己的師弟郁藹。

    雖說入夜冷清,但這附近的建築基本都是掌教清修之地,閒雜人等不得靠近,又有陣法護持,尋常弟子也不得其門而入,如此反倒為沈嶠的行動提供了一些便利。

    他想了想,決定靠近些探明虛實再說。

    郁藹秉燭入了玉虛閣,隔著窗戶,沈嶠看見二樓的一間屋子也很快亮起微光。

    

    那正是他從前住的屋子。

    只是沈嶠高估了自己如今的功力,也低估了郁藹的能耐,他方才稍稍靠近些,便有一道聲音響起:“何方朋友不請自來?”

    這聲音遙遙從玉虛閣的方向傳來,又似在沈嶠耳邊炸開,他的耳朵嗡的一聲,胸口頓時悶痛,不由連退三步,心知這是對方傳音帶上了內力的緣故。

    “是我,郁師弟。”他定了定神道。

    他知道郁藹能聽見。

    果不其然,下一刻,玉虛閣處一聲微響,一道人影已經出現在他面前。

    “掌教師兄?!”

    語調驚詫有之,卻還有沈嶠意想不到的喜悅。

    似乎對於他的出現,郁藹雖然意外,卻滿心期盼。

    ☆、第18章

    玄都山雖為天下第一道門,但內部卻沒有常人想像中那些勾心鬥角。

    從小到大,沈嶠都是在一個平和安寧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

    師長慈愛,如師如父,師兄弟們手足友愛,平日私底下時常沒大沒小地玩鬧,連祁鳳閣面對弟子們的時候,也不是像外人想的那樣威嚴。  

    周圍的人俱是溫柔以待,沈嶠自然也就成為一個溫柔的人。

    他進門的時機不太好,既不是祁鳳閣的大弟子,也不是祁鳳閣的關門弟子。

    在祁鳳閣所收的五個徒弟中,沈嶠排行第二,本該處於一個尷尬的位置,卻因性qíng天資上佳,為人處事寬和,反而最得祁鳳閣鍾愛,最後又將衣缽傳給了他。

    郁藹排行第三,比他還大兩歲,卻因入門比他晚,不得不叫他師兄,小時候因為這個介意糾結了老長時間,總纏著沈嶠想逗他喊師兄,最後自然是失敗了。

    兩人年紀相仿,從小玩到大,感qíng自然也最親近,若要問沈嶠這世上最信任的人是誰,那一定是師尊祁鳳閣和自己的一干師兄弟們。

    若還要在師兄弟之中分出個親疏遠近,興許就是郁藹了。

    上山之前,沈嶠也曾設想過兩人再見時的場景,郁藹也許會對他這個該死之人死而復生表示驚詫,也許還會有一點心虛惶恐,又可能一臉厭惡不想見到自己。

    但他沒有想到,對方竟是這般驚喜,即便看不清他的表qíng,也能聽出其中並無作偽。

    原本想說的許多話,到了嘴邊,卻不知從何問起,郁藹喊出那一聲“掌教師兄”之後就沒了下文,想來是在仔細觀察打量他,沈嶠只能挑一句最平淡無奇的話來當開場白:“派中上下一切還好嗎?”  

    對方沒有回答,沈嶠微微歪頭,疑惑道:“三師弟?”

    “你的眼睛怎麼了?”

    對方再開口,聲音卻已近在咫尺,沈嶠下意識想退,卻被攥住手腕。

    “你眼睛怎麼了?”郁藹又問了一遍。

    “與昆邪那一戰跌落山崖,醒來之後便這樣了。”沈嶠輕描淡寫一語帶過。

    攥住他手腕的手沒有鬆開,郁藹道:“別動,我幫你看看脈。”

    沈嶠想說不用,卻掙不開,只得由著他去。

    郁藹凝神切脈,過了片刻,方才問道:“你內力若有似無,這是怎麼回事?”

    沈嶠淡淡道:“你在給我下毒的時候,不是早就料到會有這個結果了嗎?”

    趁著對方的手因為自己的話而微微頓了一下,沈嶠將手抽了回來。

    到了郁藹這樣的武功境界,夜再黑,燭火再微弱,也並不妨礙他的目力。

    

    他專注地打量沈嶠,後者面色冷白,身形比之從前消瘦許多,可見這陣子在外面吃了不少苦,握著竹杖的那隻手腕從袖子裡半露出來,瘦骨伶仃,令人不由得心頭一顫。

    郁藹輕輕嘆了口氣:“你既然回來了,就不要走了。這件事,容我慢慢再解釋可好?”

    沈嶠搖搖頭:“玄都山都要選立新掌教了,我這個丟了玄都山臉面的舊人在此,豈不令你難做?”

    郁藹奇道:“誰說玄都山要換新掌教的?”

    沈嶠:“十日後玉台論道,難道不是玄都山準備同時確立新掌教的大典?”

    郁藹剛要搖頭,發覺自己的動作對方看不見,便道:“自你落崖失蹤之後,我一直都派人暗地四處搜尋,可無論如何都找不見你。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只要你一日未死,玄都山的掌教就不會換人,我如今雖然代為打理上下事務,可也只是代掌教而已,從無僭越取代之心。”

    若換了從前,郁藹說什麼,沈嶠自然是深信不疑的,但時移勢易,如今的他卻不敢再說這樣的話了。

    他沉默片刻:“當日我與昆邪約戰之時,便發現自己內力十去五六,真氣凝滯,運轉不暢,勉力支撐,卻終是無濟於事,當時我也仔細回想了一下,卻始終也想不明白自己何時中毒,又是在哪裡中的毒。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你身上。”  

    郁藹垂首不語,掩在袖中的手卻幾不可見地顫動。

    是了,從小到大,對自己,甚至是對玄都山上的所有人,沈嶠總不吝付出信任。

    這並非因為沈嶠愚蠢蒙昧,又或天真可欺,而是他相信他們,相信世間總有善意,相信這些伴隨他一道長大的人與事,更相信這些如手足一樣的師兄弟不可能背叛自己,所以他才會毫不設防,也才會讓自己輕易得手。

    沈嶠繼續道:“後來我跌落山崖,人事不省,醒來又失去記憶,鎮日懵懵懂懂,恍恍惚惚,直到新近才記起許多細節,我與昆邪交手的前一晚,你過來找我,說要與我抵足而眠,又說了許多從前的事qíng,還說你對小師妹有傾慕之意,可惜小師妹對誰都冷冰冰不愛搭理,所以甚為苦惱,只能前來找我訴說,希望我與昆邪決戰之後,出面幫你去和小師妹說。”

    郁藹沒有應聲。

    沈嶠:“昆邪下戰書時,我本不yù應戰,你卻抬出師尊當年與昆邪之師狐鹿估一戰的事qíng,說如果我不應戰,可能會墮了師尊和玄都山的名聲,後來又開始屢屢在我面前表露出對小師妹的好感,可奇怪的是,你在小師妹面前,卻從來沒有過任何qíng不自禁的表qíng或行為。我當時不疑有它,還總安慰你,為你與小師妹創造獨處的機會,現在想來,這些也全是假的了?”  

    郁藹終於嘆道:“不錯,我對小師妹從無綺念,之所以說那些話,不過是為了讓你誤會,在其它事qíng上更不設防,也為了能在絕戰前時時找你單獨談話製造機會。你繼承師尊衣缽,武功在所有師兄弟之中最高,尋常毒素對你起不了作用,只能用天下奇毒相見歡。相見歡不會立時讓人斃命,劑量把握得好,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日久天長,毒入骨髓,令人看起來像無疾而終。”

    “但我從沒想過要你的性命,相見歡也只用了一點點,本想令你在與昆邪的決戰中落敗,以你的武功,便是墜下山崖,也不致於傷及性命,頂多傷勢嚴重些,幾個月便能養回來。可不料事qíng還是出現了偏差,你落崖之後,我立時便派人去找,可是無論怎麼找也找不到。”

    沈嶠皺眉的程度又更深了一些:“相見歡極為罕見,據說此毒是張騫通西域時帶入中原,後來便失傳了,連皇宮大內也未必藏有,更不要說玄都山了,你又是從哪裡來的?”

    不待郁藹回答,他忽而神色一動,面露驚詫:“昆邪?你是從昆邪手中得到的?”

    郁藹:“……是。”  

    “你為了讓我當不成這個掌教,竟與突厥人勾結?!”

    沈嶠面上終於流露出微微的怒意:“師尊雖然傳位於我,可你知道,我從來就對掌教這個位置沒有太大野心,這些年派中上下事務,也多賴你襄助於我,只要你說一聲,我必然讓賢,我不明白,你為何又要捨近求遠,去找上突厥人?!”

    他心緒激dàng,語氣用得很重,說完忍不住就咳嗽起來。

    郁藹想為他撫背順氣,手剛伸出去,卻頓了一下,最終還是縮回來,緩緩道:“因為,玄都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閉關自守,不問外事,即便是天下第一道門,也遲早會失去優勢!”

    “放眼天下,道門之中,青城山純陽觀隱隱有後起之勢,觀主易辟塵同樣是天下十大之一,名聲比掌教師兄你還要大上許多。反觀我們玄都紫府,自從師尊登仙之後,除了他老人家的餘威,還剩下什麼?”

    “你的武功原本不遜易辟塵,若願入世,哪怕是爭一爭天下第一的位置也未嘗沒有機會,你卻自甘寂寞,反倒寧願在這深山之中默默無聞,這樣下去,哪怕玄都山底蘊再深厚,遲早也要為人所取代!”

    說至此,郁藹的語氣激昂起來:“當今世局混亂,道統各立,佛、儒兩家為了爭奪天下的話語權而各出奇招,意yù輔佐明主問鼎中原,連魔門的人也插一手!唯獨我們玄都山,避世不出,閉耳塞聽,明明手握寶劍卻不動用,將來若是佛門或儒門輔佐的君王統一了天下,到了那一日,還會有我們道門的立足之地嗎!”

    他緩下語調:“師兄,我從未想過取你而代之,我也知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與突厥人合作,不過是我計劃中的一環,但若你還在,一定不會允許我這樣做,所以我只能出此下策。既然你回來了,就不要再走了,留下來好好養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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