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頁
說罷腳底抹油趕緊閃人。
晏無師轉向沈嶠:“如何?”
沈嶠知道他問的是什麼,緩緩道:“你與汝鄢克惠一戰,精彩世間少有,興許旁人會有所體悟,但我閉關三日,除了療養舊傷之外,功力卻無甚進展,總覺得有一層阻隔,令我無法再更進一步,仿佛原地打轉,唯一可喜之處,可能就是真氣流轉通暢一些,眼疾也有所好轉,現在能大致看見一些光影了。”
“可惜了。”晏無師心底有個聲音道。
冰冰冷冷,涼薄無qíng。
但他面上卻分毫不露,反倒微微一笑:“那很好。”
晏無師與汝鄢克惠這一戰,很快流傳開去。
關於輸贏,才是人人都關心的事qíng。
在南朝,汝鄢克惠不僅在江湖上聲名卓著,在朝廷中也有一席之地,陳主對其禮遇有加,連柳皇后也出身臨川學宮,因此在許多南朝人眼中,臨川學宮的地位一枝獨秀,幾乎相當於儒門與南朝武林的領袖。
這樣的身份名望,假若汝鄢克惠輸給晏無師,那幾乎是不可想像的。
但事實是,那日去觀戰的人,都說兩人打成了平手,而汝鄢克惠回來之後,卻一直在臨川學宮閉門不出,誰去拜會也不接見,晏無師同樣待在行館裡,哪兒也不去,這不由令流言更加四起,有說雙方都兩敗俱傷的,也有說汝鄢克惠技高一籌,晏無師無顏見人的。
與此同時,宇文慶也放出話,說是本國晏少師在行館宴請恭迎汝鄢宮主,希望汝鄢宮主能撥冗賞光——這純粹是他聽了沈嶠的話之後想出來的捉弄南朝人的法子,如果臨川學宮那邊沒有回應,他就更可以大肆嘲笑,如果汝鄢克惠親自過來了也無妨,反正他也沒說過晏無師一定會出席。
兩國現在雖然結盟,但誰都知道,聯盟只是一時的,因為大家現在都有共同的目標,一旦目標消失,盟友依舊會變成敵人,明面上過得去也就罷了,私底下的角力從來就沒少過。
許多南朝人聽說之後深感不忿,都認為宇文慶欺人太甚,不少自認為武功了得的人紛紛主動上門,提出想要挑戰晏無師。
但晏無師何許人也,他的狂妄自負甚至只對水平相當的人,余者碌碌,皆不入其眼,又如何會管別人怎麼說怎麼看,這些人若真被他“親自接待”,估計也看不見隔日的太陽了。
其實根本用不著晏無師出手,跟著宇文慶一起來的那些人,也足夠應付隔三差五上門來的江湖人士了。
兩日之後,臨川學宮那邊終於傳來消息,婉拒了宇文慶的邀請,說宮主正在閉關,誰也不見。
這個回應仿佛印證了宇文慶的話,那些斥罵周朝人太狂妄的聲音一下子就消失了,宇文慶甭提有多得意,高高興興地來找沈嶠說話,卻從茹茹那裡得到沈嶠已經離開了的消息。
茹茹一問三不知,任是宇文慶再畏懼與晏無師說話,也忍不住找上對方:“少師,您可知沈道長去哪兒了?”
晏無師:“怎麼,你就對他這麼念念不忘嗎?”
宇文慶小心翼翼賠笑:“沒有的事,沈道長與我們一道來的,本也該與我們一道回去,但眼下卻不見了,我總該詢問一聲。”
晏無師:“他走了。”
宇文慶:“啊?”
晏無師本沒興趣和人說那麼多,但見宇文慶茫然失落的樣子,他又覺得有趣:“他早有言在先,看過本座與汝鄢克惠交手,就要自行離開。”
宇文慶喃喃道:“可他一個人又能上哪兒去,不是說玄都山已經回不去了嗎?”
晏無師笑道:“宇文慶,你帶著愛妾上路,卻見異思遷,對沈嶠這般關注,難道真把本座視如無物了不成?”
他這話明明是笑著說的,宇文慶偏生打了個寒噤,哪裡還敢多問,趕緊找藉口告辭,一溜煙閃人了。
看著宇文慶匆忙離去的láng狽身影,晏無師慢條斯理地放下書望向窗外。
他依舊嘴角帶笑,眼底卻是興味盎然的冰冷。
……
沈嶠此時正走在往北的路上。
陽光正好,青袍竹杖,衣角飛揚,他忍不住微微翹起嘴角。
如今以手遮在額前擋住陽光,他也能眯著眼看見眼前景物了,雖然不可能像受傷前那樣清晰,但只有失去過,才會知道原來擁有的珍貴。
離開之前,他曾去找過宇文慶,想當面告辭,對方人不在,他才給宇文慶留了一封信,請茹茹代為轉交,不過茹茹畏懼主上威嚴,也許會先將信交給晏無師,信上也沒寫什麼,都是些尋常的問候道別,別無其它。
沈嶠原還以為晏無師會留人不讓走,但事qíng卻出乎意料地順利,晏無師什麼也沒說,直接就應允了,這反倒讓沈嶠有些意外。
這位浣月宗宗主的性qíng正如外界傳聞那樣,喜怒不定,反覆無常,即使相處這麼長時間,沈嶠也不敢說自己完全了解對方的為人。
也許是自己不肯種下魔心,恢復武功又遙遙無望,對於晏無師而言,已經不足以被當作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晏無師徹底失望所以痛快放手,又也許是自己不辭勞苦上山擋下李越和白茸的暗算,讓對方終於被打動了,這說明再冷酷無qíng人,心底其實也有那麼一絲人qíng味的?
沈嶠不禁為自己的揣測搖頭失笑,他也許總將人性想得太好了,但假如能夠讓自己快活自在,把人想得好一些又何妨呢?
從建康城走,道路頗為順利,江南自古多繁華,水陸皆通,政局平穩,很容易就會讓人忘記天下還處於動dàng不安之中。
但出了南朝邊界,進入齊國之後再一路往北,很明顯就能感覺到沿途行人商旅少了一些,人人臉上少了些歡笑富足,又多了些緊張困頓。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過了很長一段只能聽聲音來判斷對方狀態的日子,沈嶠發現自己現在很喜歡觀察別人臉上的qíng緒,即便還看得不是那麼清楚,但總能有不少發現。
從四月走到五月,走走停停,腳程並不慢,興致來時,沈嶠也會用上輕功,絕少有人知道,這個沒穿道袍,拄著竹杖四處遊走,愜意安然的遊學士人,居然會是人人眼裡落魄悽慘依附魔君的玄都山前掌教。
晏無師與汝鄢克惠那一戰,基本已經傳得人人皆知,梁州境內興許有什麼武林盛會,沿途沈嶠碰見不少江湖人往那裡趕,都聽見他們說起這一戰的事qíng,齊人自然不會像南人那樣崇拜汝鄢克惠,言語之間,倒是對晏無師頗為推崇嚮往,只因人人天性慕qiáng,晏無師這樣的實力,即便不是魔門中人,也會有許多人欣羨崇拜。
梁州城外一處茶寮,沈嶠正聽旁人在議論汝鄢克惠與晏無師那一戰究竟如何精彩,雖然沒有親身旁觀,卻說得天花亂墜,好像親眼看見一般,聽得沈嶠禁不住一笑。
旁邊還空著個席位,很快有人坐下,他低頭喝茶,並未抬頭,卻聽對方道:“這麼巧?”
沈嶠:“……”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木有小劇場,但有很多伏筆細節,大王喵要去寫存稿了,不然明天沒更新了,爭取明天不吊胃口~
☆、43|第 43 章
沈嶠扶額:“沈某覺得這已經不是巧合可以形容的了。”
晏無師慢條斯理拿起倒扣在桌面上的杯子倒了半杯水,卻不喝,僅僅只是放著:“人生何處不相逢,天涯離別,海角相遇,本座倒覺得挺有緣分的。”
沈嶠:“晏宗主為何會到這裡來?”
晏無師:“你為何又到這裡來?”
沈嶠:“我要去齊國都城,鄴城。”
晏無師:“哦,巧得很,我也要去鄴城。”
沈嶠啼笑皆非:“我去找人,你總不成也去找人罷?”
晏無師:“你這話說得甚是奇妙,為何我就不能去找人?”
沈嶠不再理他,默默喝完茶水,吃完點心,付了錢,便又拄著竹杖重新上路。
晏無師也起身,負著手,不緊不慢跟在後面。
兩人的距離始終保持著七八步左右,不更近,也沒更遠。
沈嶠以不變應萬變,入了梁州城,找一間客棧,先訂了客房,將輕若無物的行囊放下,再要了一些吃食,坐在二樓慢慢吃。
此時正午過半,吃完飯的客人大多都走了,二樓空dàngdàng的,樓下倒是熱鬧,午市才剛開始,不少人挑著貨物往市集趕。
沈嶠要了一樽梅湯,剛喝了半口,晏無師果然從拐角處的樓梯慢慢走上來。
他朝沈嶠微微一笑:“你的表qíng好像並沒有他鄉遇故知的驚喜。”
沈嶠無奈道:“假如晏宗主並不是特意來找我的,我會更高興一些。”
晏無師:“我並不是來找你的。”
他在沈嶠旁邊坐下,沈嶠叫來食肆的夥計,又重新上一壺梅湯,一副碗筷。
晏無師笑道:“阿嶠怎麼急於與我劃清界限?”
沈嶠不以為意:“我記得你素來愛潔,不願與人共用一壺的。”
晏無師不說話了。
沈嶠:“晏宗主若不是來找我,又是所為何來?”
晏無師:“宇文邕已定下伐齊大計,齊國聞風色變,合歡宗內部也出現分歧。”
他不用夥計新送上來的湯壺,反是執起沈嶠用的那個,往自己碗裡倒了一些,又端起來喝了一口。
“元秀秀想與浣月宗合作,桑景行不肯,二人鬧翻,元秀秀傳了消息給我,說桑景行目前就在鄴城,想與我一道合作殺他。”
昔年日月宗分裂,桑景行作為最後一代宗主崔由妄唯一的弟子,卻不謀求令魔門重新統一,反倒與元秀秀打得火熱,成為合歡宗內地位超然的首席長老,實際上若有人以此小看他,認為他能力有限,就大錯特錯了。
此人雖然殺人成狂,尤愛美色,仇家無數,武功卻是一等一的qiáng橫,在天下十大裡面,他的武功排名尤為縹緲不定,有人說他足以名列前三,有人又說不入前三。
據說崔由妄臨死前的功力悉數被他所吸收,更有甚者,傳說桑景行曾大逆不道,弒師奪功,雖無人親眼看見,可鑑於桑景行的名聲,很多人不介意再為他加上這樣一條罪名。
沈嶠嘆道:“元秀秀能創立合歡宗,桑景行想必出了不少力,如今反目成仇,何至於就到非殺對方不可的地步!”
晏無師哂笑:“你們玄都山尚且有師兄弟相殘的例子,更何況魔門弱ròuqiáng食,只會更加□□裸不加掩飾,如今桑景行在合歡宗內自成一派,底下弟子陽奉陰違,無形中分薄了元秀秀的權力,她面上不顯,心中未必不恨,否則先前你當著她的面殺了桑景行的徒弟霍西京,她為何至今都沒找你報復?”
沈嶠:“元秀秀極有可能想趁機借你之手剷除桑景行。”
晏無師:“就算這樣,桑景行死了,對本座來說難道不是一件好事麼?沒了桑景行的合歡宗,單憑元秀秀,又如何與浣月宗抗衡,往後齊國被周朝吞併之後,這些人能興風作làng的力量也有限。”
沈嶠搖搖頭,舉起湯碗:“那就祝晏宗主心想事成了。”
晏無師:“多謝。”
二人湯碗碰了一碰,發出悅耳動聽的脆響,沈嶠想起兩人初識之時,只怕從未想過有如此面對面閒聊的平和時刻,不由微微一笑。
晏無師看見他嘴角的笑容,卻移開眼,夾了一筷子蘆筍:“你要找的人呢,找到沒有?”
沈嶠:“還沒有,我聽說他們一路北上,可惜一路都追不上。”
晏無師:“你要找的是郁藹他們罷?”
沈嶠也沒隱瞞:“是,我如今武功恢復一些,足以自保,不懼郁藹想做什麼,就算一言不合,離開總不成問題,聽說他這次帶了兩位長老和顧師妹,準備入□□厥,我想先找到顧師妹談一談。”
晏無師:“郁藹既然離開玄都山,此時玄都山反倒群龍無首,你何不先回玄都山,將掌教之位重新拿下,等他回來也無計可施了。”
沈嶠搖搖頭:“郁藹行事縝密,先前下毒之事,他也分毫不露風聲,如今會放心離開玄都山前往□□厥,必然已是做了周全之策,不畏懼我回去,他一個人幹不了這樣的事,從頭到尾,除了不明真相,被蒙在鼓裡的大多數人,玄都山內必然還有人暗中支持他,假如我現在回玄都山,十有八九會是自投羅網,反而是他帶出來的這些人,才有可能是平日裡不聽調遣的。顧師妹也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對她我尚有幾分把握。”
晏無師認真聽罷,點頭含笑:“那本座也祝你早日得償所願。”
他平日裡就算溫聲細語,也都是帶上幾分調侃玩弄,少有這樣心平氣和兼且正常說話的時候,沈嶠也笑道:“多謝。”
從梁州到鄴城還有相當一段距離,二人在梁州逗留一日,又啟程北行,出了梁州,越靠近鄴城,流民就越多,沈嶠曾來過鄴城,可這番景象比之從前,又多了幾分蕭條,不由駐足遙望,遠遠看見流民沿著乾涸了的河chuáng往京城的方向走,無精打采,雙目無神。
記憶之中,他也曾碰見無數次這樣的景象,這與江湖人的世界,仿佛完全割裂開來。
許多能在江湖上立足,有一席之地的人,其實一般家中都小有餘資,有些甚至是大地主出身,又或者家中產業龐大,像六合幫,他們經營水陸兩邊買賣,生意幾乎做遍了天下,那才是真正的家大業大,浣月宗就更不必說了,它與北周朝廷關係深厚,在周朝京城乃至各地都有不少產業。
就算前幾代堅持不入世的玄都紫府,其實早在開山祖師那一代,就已經將整座玄都山都買下來了,連山腳下玄都鎮百姓耕種的田地,都要向玄都山租賃,即便玄都山歷代掌教心善,只收取公道的租金,這些再加上玄都山上的物產,也足夠讓玄都山弟子生活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