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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相隨,禍福相依,生死與共,再也沒有姑娘家會陪著他走這麼一遭。
這一夜,路放一個人坐在台階上,望著天上寂寥的星子,一夜都不曾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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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上,當秦崢打著哈欠開了自己門的時候,卻被門前坐著的男人嚇了一下。
她皺眉,望著路放一夜之間爬了鬍子渣的下巴,以及略顯憔悴的眉眼,問道:“你到底怎麼了?”
路放此時雖然形容憔悴,可是神情卻極為平靜,他緩緩起身,以從未有過的認真目光凝視著秦崢,沙啞地開口道:“秦崢,你並不是男人,是一個姑娘家。”
秦崢擰眉,迎視著路放,大方承認:“是的。”
路放平靜地道:“你竟然瞞了我這麼久。”
秦崢若無其事,聳肩道:“是,我是姑娘家,可是一來我也不是特意隱瞞你,只是習慣了,二來你覺得我是男人還是姑娘家很重要嗎?”
她想起昔日路放言談間對女子的鄙薄之意,反而質問道:“男人又如何,姑娘家又如何?難道就因為我是個姑娘家,你便看我不起,不再待我如親人如兄弟嗎?”
路放盯著秦崢神色,沉默了許久,忽然嘶啞開口問道:“那為什麼何笑竟然知道,他竟然知道你是個姑娘家?”
秦崢萬沒想到路放竟然問自己這個,於是沒好氣地反問道:“這我哪裡知道呢,要怪就怪你自己,眼力不如人家好了。”
話雖然這麼說,秦崢心裡卻在想“何笑這個人,前來十里舖必然有其目的,只是不知到底為什麼,若說是為了路放,倒也不全像,實在是莫名。況且這個人絕對不是好相與的,必須小心謹慎。”
可是路放不知道秦崢這一番心思,他在秦崢的質問下,低頭反思了番自己,終於平靜了心緒。
秦崢望著路放,想起昨日的事,道:“原來那寒鴉之聲竟然是你發出的?”
路放冷哼:“是。”
秦崢心裡微暖,不用問她便是知道的,必然是路放見她去與何笑出去,怕她吃了虧,於是暗中進行保護。
秦崢想起昨夜他連飯菜都不曾吃,又巴巴地跑去護著自己,而自己卻是好酒好菜賞花賞雪的,心中倒有幾分愧疚,上前撫著他肩道:“昨日實在對你不住,不如今日做幾個好菜給你吃。”
路放側首,垂目望著搭在自己肩膀上毫無自覺的秦崢,低啞地道:“既是姑娘家,以後要注意,別和其他男人勾肩搭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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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臘月,日子過得飛快,每天忙忙碌碌的生意,轉眼這年節就要到了。從臘月二十二開始,一人飯莊就歇業過年了。其實這時候就算不歇,店裡生意也冷清起來,南來北往的客商們都到了年終盤點的時候,紛紛回家過年去了。
秦崢知道小包姑家裡的事也多,父母等著她幹活的,便早早地給小包姑放了假,讓小包姑去忙家裡的事。包姑臨走前,給了包姑十兩銀子,算是最近兩個月的工錢。小包姑捧著銀子,高高興興地回家了。
而秦崢自己則是和托雷路放一起,開始收拾飯莊以及家裡。按照民謠,二十三祭灶官;開飯莊的,灶官爺那是一定要祭拜的。於是一大早,秦崢就買來了糖燒好了,把糖黏在灶官爺嘴上,然後燒掉灶官,據說是燒了後灶官就帶著糖嘴兒去天上說好話了。待燒掉了灶官,秦崢便拿了剛下鍋煮過的餃子,備了紙錢和三炷香,來拜謝砂鍋神一年的庇護了。
托雷見秦崢拜砂鍋,不由得樂了,在一旁站著瞧熱鬧。
路放掃了眼地上跪著的秦崢,當即也撩起衣來,陪著秦崢,規規矩矩地學著秦崢的樣子一起拜了。
托雷見此更是打樂,跳腳道:“看你們二人,倒似拜堂一般,只可惜都是兒郎!”
這話說得,路放耳根微熱,望著一旁的秦崢。
秦崢卻是若無其事,對托雷笑道:“你生在聖人不到之處,自然不知道這其中的玄機。”
第二日便是二十四了,開始打掃房子,秦崢買來了掃帚,將家中里里外外都打掃清洗了一遍。這一年不知道積攢了多少灰塵,光木盆里洗抹布的水黑了換,換了又黑的。
秦崢把黑水再次倒掉,將幾塊髒污的抹布扔進木盆里開始清洗,誰知道正在掃房梁的路放見了,忙放下掃帚,接過抹布就要自己洗。
秦崢莫名,路放低頭洗抹布,解釋道:“姑娘家大冬天少碰涼水。”
秦崢無語,回身看了看在另外一間房打掃的托雷,幸好托雷正哼著西野小曲兒不曾聽見。她低聲嘟噥道:“你看我像那種嬌氣的嗎?怎麼以前也不見你囉嗦這麼多,如今卻是好生婆媽!”
路放肅著臉道:“不管你是不是那種嬌生慣養的,總歸是姑娘家,若是現在不多加小心,將來老了要吃苦的。”
秦崢見他一本正經說教的樣子,搖頭,無奈地望著路放:“你倒是對姑娘家很了解呢。”
路放瞥了秦崢一眼,解釋道:“你別誤會,我家中哥嫂眾多,其中三嫂就在軍營里,平日裡三哥都是照顧我三嫂的。”
秦崢點頭:“你家三哥倒是對你三嫂十分體貼呢。”
路放回憶起三哥三嫂,冷肅的面上不自覺浮現出一點柔和:“是。我三嫂這個人從小生長在山寨里的,端的一個土匪性子。後來還是遇到我三哥了,那個山寨就此歸順了,我三哥和三嫂不打不相識,兩個人兩情相悅,就成親了。成親後,三嫂也一直跟著三哥行軍打仗,從來不離左右。”
後來,三哥死了,三嫂也跟著死了。
路放想到這裡,目光黯然垂下。
秦崢知道路放想起後面的事來了,她不知道說什麼來安慰他,只能拍了拍路放的肩頭。
可是路放臉上卻浮現出一點笑來,那笑裡帶著微微的哀痛:“你放心,這些都已經過去了,我不會再因為這個難過了。他們都死了,死了也好,從此再也不用看著大炎的殘局痛心了。”
秦崢一口氣被噎住,半響嘆了下,道:“你,你知道現在外面的局勢吧?”
路放點頭:“嗯,知道。”
如今天子偏安一處,其他各路大小將軍權貴也紛紛起兵,或者打著皇帝的旗號,或者掛靠在某個王爺下,爭相抗擊南蠻。這天下是一片的混亂,不光是大炎殘部在和南蠻打,大炎內部也開始打,今日這家投了那家,明日那家叛了這家。
每一個但凡手中有點兵馬的,都想著在這亂世中撈一杯羹,最後苦的,只能是老百姓。
秦崢語氣有點滯凝:“你,你若是想,其實也可以出去。我聽說昔日被打散的路家軍又聚集在一起了,他們就在大炎,只是群龍無首呢。”
路放聽了,臉色微變,垂眸,淡聲道:“路家軍已經亡了。從韓陽城門打開的時候,路家不在了,路家軍就已經不在了。”
秦崢不再說什麼了。
她知道,有些結,就如同刻在路放手心的那個“罪”字一樣,是很難消磨掉的。也許只能扔給時間吧。
過了二十四,他們開始磨豆腐煮豬頭肉,用蕉葉裹著蒸熟,然後再澆上杏漿,燒出來後饞得托雷流口水,馬上嚷著要吃。秦崢沒讓他吃,說這是要過年供奉的。托雷要偷著吃,可是卻又怕一旁的路放。
路放面無表情地望他一眼,便讓他一個機靈,咽咽口水,只能忍下。
於是從那天開始,可憐的托雷就望著噴香的豬頭肉盼著過年。到了二十八,開始貼對聯和年畫,買酒買鞭炮,過年的氣氛越發濃了,街上人們都個個露出笑臉,喜氣洋洋地準備年貨。恰巧二十九這天,秦二嬸來家裡,看到秦崢盤得鳳凰雞,樣式奇特好看,不由得羨慕。
原來這鳳凰城裡的人,素來崇敬鳳凰,這紅色的大公雞便全充作鳳凰,在過年的時候要擺弄出一個樣式來,越像鳳凰越好。
秦崢笑道:“二嬸既然喜歡,便把你家雞拿來,我也給你盤一盤。”
秦二嬸聞聽,很是高興,便忙回去把自家早早準備的大紅公雞給拿過來。秦崢先將兩隻爪子塞進雞嘴中,小心地擺出兩隻翅膀振翅高飛的樣子,然後又將雞的下身一番擺弄,最後端放在盤子中。最後還稍塗抹了一點醬油,以使得這雞在供奉時能有更好看的顏色。
秦二嬸很是滿意,高高興興地捧著鳳凰盤雞回家了。一路上自然有人看到,紛紛問起,於是很快,秦崢盤的雞好看的名聲傳開來,大家都找秦崢來盤雞,一時之間秦崢只得放下其他的事,專心幫大家盤雞。恰好路放無事,又教了路放一番,誰知他修長的手指極為靈巧,不過幾下功夫便學會了。秦崢讚嘆,便讓他和自己一起幫大家盤雞。兩個人一直忙乎到晚上,這才全都盤完了。
大年三十那天,三個人都起得極早,一早便開始在正屋的桌子上擺起來,供奉了各色饅頭以及烙餅,另外有蕉葉豬頭肉,兩熟魚,酒蒸石首,鳳凰盤雞等。供奉都擺好後,開始放鞭炮。托雷老早就嚷著要讓他來放這炮仗,當下擺好了供奉,便忙顛顛地取來了一個籮筐,裡面放著各色紙錢並炮仗。秦崢準備的炮仗是極為周全的,有‘滿天星’、‘九龍入雲’、‘平地一聲雷’、‘飛天十響’等,當下托雷便嚷著全都放了吧。秦崢卻是不讓,道這是晚間時分放了才好看的,托雷無奈,只好把兩掛鞭炮放了過過癮。
這時卻見路放從灶房裡出來,挺拔的身姿立在那裡,手中端著一個篦子,裡面都是剛出鍋的熱騰騰餃子,看著這二人道:“先吃餃子吧。”
秦崢卻並不讓大家吃,而是先在正神天帝面前燒了香燒了紙,又放了一掛炮,再特意拜了關二爺和灶房爺。關二爺是財神,灶房爺是關灶房平安的,這都是要緊要拜的。
等忙乎完了,三個人要了幾兩小酒,擺了一點小菜,配著滿兜肉餡的餃子,哥三個好生吃喝了一番。過了掌燈時分,又開始燒香燒紙放炮。
托雷總算是放開了手腳,拿了這個玩那個,不亦樂乎,弄得小院子裡鞭炮齊鳴,各色聲響不斷。一時又有包姑帶了弟弟過來玩兒,這兩個小孩子也都是愛湊趣的,跟著托雷屁股後面那叫一個喝彩啊,於是托雷越發來了興致,把個鞭炮轉著圈兒放啊,跳著放啊,甩著放啊,逗得兩個小孩嘎嘎大笑。
路放只放了一掛炮,便不再放了,只站在台階前和秦崢一起看托雷放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