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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眼,她看到那個男子虛弱渙散的目光絕望地望著天空的方向。
秦崢順著他的目光望向天空。
碧空如洗,陽光普照。
一切都是那麼明媚和美麗。
她目光垂下,再次看向那個男人,那個也許下一刻便離開人世的男人。
平生第一次,她不忍心了。
她站在那裡猶豫了片刻,終於解下麻袋,取出砂鍋,拿出一個開爐餅。這餅也算得上父親的拿手絕技之一了,看似普通,卻口味極佳,原本就是秦家從不外傳的獨門。
秦崢低頭看了一會兒那開爐餅,終於邁步走上前。
她蹲在男人面前,拿來羊皮水囊,倒出一些水,然後將開爐餅撕碎成末,泡在水中。
男人已經虛弱得連動動嘴巴的力氣都沒有了,兩眼也無力地閉上了。她用手強迫男人咧開嘴巴,將泡發了的碎末捏起,塞在男人嘴中。
男人的嘴不自覺地蠕動著,然後將泡軟的餅末吞下。
或許是出於求生的本能,昏迷中的男人很快將那張餅吃完了。
秦崢站起來,低頭望著那個男人,開口道:“肚子裡有了些東西,你現在不至於餓死了。但是以後你能不能活,就靠你自己。亂世之中,人只能靠自己。”
說完這話,她將自己的砂鍋重新收拾好背在背上,開始出發往前走。
她的方向是遙遠的鳳凰城,那裡是她的家鄉。
那裡還沒有遭受到戰火的洗禮,還是一片相對安靜祥和的地方。
在那個地方,她可以開始施行父親的遺願。
☆、秦崢的巴掌
秦崢混在難民之中往北走,越往前走,逃難逃荒的人越來越多。如今撅根幾乎都很難挖到了,蝗蟲仿佛也要絕跡了,向來是被前面一批逃難的人挖盡了。於是人們睜著飢餓的眼睛四處尋覓,只要能入口的,都會去搶奪。
路旁逐漸有了白骨和死屍,散發著難聞的惡臭味,這些死去的人有的懷中尚抱著空空的襁褓,想來那裡曾有一個嬰兒。
很多事情,原本是如此的骯髒和滅絕人性,可是此時此刻仿佛變得順理成章起來了。
更何況難民中就有原本從天牢里跑出來的死囚犯,他們本來就是窮凶極惡之徒,如今為了一點吃食打架鬥毆拼了老命,那是再正常不過的。
逃亡的人中自然也有像秦崢這樣的年輕娘子,偶爾落了單,便被那些絕望且尚有一絲力氣的男人拉進一旁的野樹林中。經過的人聽到裡面發出的痛苦掙扎呼救,一個個臉上都是麻木和茫然。
大炎國這幾年先後經歷了水災蝗災瘟疫,如今又遭遇南蠻國入侵,護國大將軍路鵬飛率兵南下阻擊,結果仗打到一半便被以貪污軍餉叛逆之名處斬。自此之後南蠻一路北上燒殺掠奪,大半個大炎國都處在南蠻的鐵蹄之下。人們也是經歷了太多的生離死別,憐憫心早已死去,面對一切都變得無動於衷起來。
秦崢孤身一人,手無寸鐵,知道自己若是露了性別,怕是也要遭殃。雖說自己力氣天生驚人,可到底是個女流之輩,於是特意用黑泥塗臉和手,又把頭髮弄得越發蓬亂。恰好因為乾燥上火,喉嚨也變得低啞起來。因為這些,一路逃荒的人雖然多,大家同吃同住日夜混在一起,可是眾人都以為她只是一個年輕男子。
這一日,他們行至一個小城,此處小城尚未遭受戰火洗劫,小城中大多早已逃竄,有富戶逃脫之時糧倉中尚有餘糧,於是一群難民一擁而入,將這個小城中能吃的能拿的都洗劫一空。
秦崢在混亂之中搶了半袋高粱,三塊發硬的菠菜里子饅頭和一根發蔫的大蘿蔔。她若獲至寶,將大蘿蔔和饅頭藏在衣服里塞好,把半袋高粱塞進麻袋的砂鍋中背著。
自從把那塊開爐餅給了那個瀕死的囚犯後,她就再沒吃過像樣的糧食了,如今驟然得了這個,便趕緊尋了一處無人的破舊房屋,躲在角落裡,掰出半塊饅頭狼吞虎咽起來。這自然是沒有秦老爹做得好吃,可是此時的秦崢吃著這些,卻猶如吃著世上最佳的美味。
正吃著,忽聽到外面有動靜,卻原來一群囚犯撲將了來,他們開始爭搶一隻不知道從哪裡找到的白炸雞。囚犯們都是亡命之徒,為了一粒米能殺人,更何況這是亂世之中的白炸雞,上等的奢侈品。
在一片拳打腳踢的混亂中,秦崢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藏在暗處,嘴裡尚且有未來得及咽下的乾巴饅頭。假如她這時候出去,不是死,就是殘,又或者被輪。
就在這時,她忽然發現髒污的白色囚衣中,有一個男子,兩眼茫然地站在眾人中。別人都逞兇鬥狠都搶破了頭,唯有他如同傻了一般呆立在那裡,任憑不長眼睛的拳頭落在他身上。
秦崢發現這個男子有點眼熟,再細看,竟然就是那個她用一塊開爐餅救活的男子。
男子臉上髒兮兮的,衣服也邋遢襤褸,他站在那裡,仿佛周圍的一切和他無關。就在這時,一個飛旋腿踢來,他被猛然踢中背部,狼狽地倒在那裡。
秦崢皺了皺眉,真是可惜了那塊開爐餅,卻原來救了一個傻子。
這種傻子,能跟著囚犯大隊活到現在也不容易了,但早晚還是餓死笨死或者被人欺負死。
等了也不知道多久,白炸雞被搶得四分五裂,大家各自向嘴裡塞了幾口,一場爭鬥落幕,眾人推推搡搡地離去。
秦崢從暗處出來,望了眼地上的男人,發現他乾澀的嘴角流出了絲絲血跡。
她用腳踢了踢那男子,男子動了動。
原來還活著,沒被打死啊。
秦崢從腰際拿出水壺,倒了一點水含在嘴裡,然後噴在男人面上。噴完之後自言自語道:“這次我可不願意在你身上浪費糧食了,你早些死了,也是好事,少受罪。”
原本閉目的男人仿佛聽到了這話般,緩緩睜開雙眼,望了秦崢一眼。
他的目光,讓人感覺仿佛他的靈魂已經抽離了身體。
儘管如此,秦崢還是看出,這並不是一個傻子。
秦崢站起來,皺眉:“你既然不傻,別人打你,你為什麼不還手?”
男人不說話了,繼續閉目養神。
秦崢想起自己的一塊開爐餅,便將腳踩在男人腰際,冷聲逼問:“你這人,真是沒趣!早知如此,我何必救你!”
男人乾澀的唇忽然扯出一個嘲諷的笑來,沙啞粗糙的聲音猶如風吹過砂礫:“我又沒要你救我。”
秦崢一愣,確實他沒讓自己救,是自己主動要救的。
她低頭凝視著此人,只見他面色清冷灰敗,兩眸黯淡,仿佛根本不把生死放在眼中一般。
男子見她看著自己,啞聲道:“我原本就一心求死,你救我做什麼。”聲音頹然。
秦崢盯了男人片刻,忽然抵在男人腰際的腳狠狠踢下去。
男人猛不丁被這樣踢了一下,倒是也沒反應,猶如死豬一般。
秦崢放下麻袋,揪起男人的衣領,冷聲道:“沒出息的東西,你既不想活,便還給我一塊開爐餅來!”
男人睜開雙眸,冷漠的丹鳳目中含著濃濃的嘲諷,側目凝了秦崢一眼道:“既已吃下,如何還你,難不成要我吐給你?”
秦崢點頭:“你說得對。”
男人見她如此,以為此事罷了,誰知道秦崢忽然一個巴掌扇來,虎虎有風,啪啦一下子呼在男人左臉上。
男人只覺得左臉熱乎乎的疼,倒是有幾分意外,意外的是秦崢這瘦弱的身形,力氣倒是不小。
誰知道秦崢忽然又一個巴掌扇來,這次是扇向右臉,頓時右臉也火辣辣起來。
男人皺眉。
秦崢冷笑:“剛才那群囚犯打你,你尚且不惱。如今我也算你的債主,打你幾下算是撈本又能如何?”
男人想想也是,便道:“好,那你打吧。”說完竟然真得閉上眼睛,毫無掙扎之意。
秦崢點頭,當下也不客氣,兩隻手左右開弓噼里啪啦打了十幾巴掌,後來猶自不解氣,開始用腳踢,踢了他的肚子幾下,直踢的他要吐苦水。
秦崢俯視著地上狼狽的男子,淡聲道:“若是能把我那塊餅打出來,那該多好,真是可惜了呢。”
說完這個,她拍了拍手,整理了下身後的半袋雜麵,起身走人。
誰知剛要邁步,身後傳來男子微弱的低喚:“你慢著。”
秦崢回首:“怎麼,你還想被揍?”
男子緩緩地搖頭:“不,你說得對,你確實救了我,我欠你的,該還你。”
秦崢伸手,毫不客氣地道:“好,拿來。”
男子用手撐著地站起來,擦了擦嘴角因為秦崢的痛揍而越發流出的鮮血,緩慢而嘶啞地道:“我沒有糧食還你,但我可以用其他辦法報答你。”
秦崢上下打量了番男子,卻見他身形雖然削瘦,但卻極為挺拔,再看那被髒污覆蓋了的臉龐,看起來原本也是一張俊俏的臉。當下皺眉,冷笑一聲道:“我沒有龍陽之癖,只怕受不住你這番報答。”
男子倒也不惱,認真地望著秦崢:“我和你一起走,總有辦法報答你的,如何?”
秦崢腦中迅速思量,想著自己雖然女扮男裝,且仗了有些力氣,可是到底形隻影單,如果哪一日被人識破,後果不堪設想。若是身邊跟著這樣一個男子,便是他體弱,倒是也能多少唬人,當下點頭道:“你若要跟著我倒是也行,但是有一樣,我們要先說清楚。”
男子點頭:“請講。”
秦崢道:“雖然你我同行,可是到底是萍水相逢,你也一副不想活的樣子,再者我也沒有多餘的糧食。這一路上,你我各自吃飯,我不管你,你也不必管我。”
男子同意:“那是自然。”
秦崢又看男人的腿腳:“你也不許耽誤了我行程,我要趕路。”
男子點頭:“好。”
秦崢見此,也不再反對,逕自背著砂鍋繼續前行,男子便緩緩邁步跟在她身後。
秦崢並沒有特意放慢腳步,開始她以為男子不會跟上自己,誰知道走出幾里地後,她發現男子雖然腿腳看似不好,臉色雖然也削瘦蒼白,但體力還好,一路倒也能跟上。
晚間時分,她便趕上了逃荒的大隊伍,眾人在一處荒野安營紮寨,紛紛各自找了避風之處,尋了茅糙等物,並燃起了篝火。
逃難的人魚龍混雜,有囚犯有富豪有官吏,當然更多的是像秦崢這樣的平民百姓。
此時此刻,家園淪陷,任憑原來有多大的權利,又有多少金銀,都不如一點能填飽肚子的饅頭啊餅啊來得可親可愛。今晚大傢伙都很是高興,因為洗劫了適才那個小城,口袋裡有了糧食,肚子裡感到了久違的飽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