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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銘見此,便命各人分別去辦理各項事宜,又命人將那些病患放到擔架上,抬到幾里開外的隔離營帳裡面去。而那些人所使用過的營帳,統統燒掉。
眾人想起秦崢,臉色為難地看著路放,卻見路放並沒有反對的意思,反而一聲不吭地回了營帳,抱起了秦崢。
諸葛銘見此情景,總算鬆了一口氣,他剛回到營中,已經聽路一龍提起這件事,確實很擔心路放會不放秦崢走。如今少爺肯以大局為重,自然是讓人放心了。
只要肯把秦崢送到隔離營里去,便是少爺親自送過去,倒也沒什麼。到時候為秦崢單獨安排一個營帳,好生照顧便是了。
誰知道待到諸葛銘親自看著這路放將秦崢送到單獨安排的營帳後,路放卻也自己安頓在那裡,那意思,竟然是不打算回來了。
諸葛銘臉色頓時變了:“大將軍!”
諸葛銘一般呼喚路放為少爺,只有非常時期才叫他大將軍。
路放自然明白諸葛銘的意思,一邊為秦崢整理了下額發,一邊道:“你回去吧。”
他的語氣堅定淡然,仿佛不過是在說你回去吃飯吧我就不說了一樣。
諸葛銘痛聲嘆息:“大將軍,這裡自有人會妥善照顧秦姑娘的,大將軍何必以身犯險?”
路放用濕潤的毛巾覆在秦崢額上,道:“諸葛先生,你也知道的,我生來便身體強健,少病少災,幼時莫家老七出天花,別的孩子都被他傳染了,唯獨我沒事。後來大了些,又跟著名師學藝,自有一套強身辦法。”
諸葛銘幾乎想哭了:“話雖然如此說,可是大將軍若是真得傳染了瘟疫,怕是軍心渙散,後果不堪設想啊!請大將軍想想死去的老將軍,想想各位少將軍,還有老夫人吧!”
路放正要為秦崢擦拭手心,此時聽了這個,卻是停下了動作,默了片刻,才道:“諸葛先生,我明白你的用意。但是今日今時的路放,早已不是以前的那個路放。以前的路放會為君王肝腦塗地,會為百年路家雖死不悔,可是如今,君王不過是一紙空談,百年路家早已煙消雲散。如今的路放,並不為君王而活,亦不為路家而存。”
其實自從這次重新見到了少爺,諸葛銘就知道那個從小看到大的九少爺經歷了這一切後早已經變了,可是如今聽了這個,確實震驚不已,悲慟莫名。他望著冷峻的側顏,終於沉重地問道:“少爺,你如今為什麼而活?”
路放起身,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將那擦拭過的毛巾扔到了木盆中,在一陣水聲中,淡道:“如今的路放,為自己而活。”
他的聲音淡涼清冷,卻透著不容拒絕的威儀。
諸葛銘嘆息:“物是人非,昔日少爺,遇到受傷小雀,都要上前救治。如今的大將軍,殺盡多少人命,都不會再皺一下眉頭。”
路放聽到此言,手頓了下,卻沒有解釋。
反倒是諸葛銘自己道:“諸葛銘不是糊塗人,何嘗不明白,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大好河山,原本就埋葬了多少他鄉之魂。帝王之路,絕不能有半絲婦人之仁。可是諸葛銘卻心疼少爺,少爺原本將門清貴,縱然曾經白馬征戰,亦是意氣風發,縱馬馳騁,何曾有半絲憂愁。如今是經了多少磋磨,才練就了這般鐵石心腸。”
偏偏這鐵石心腸,不獨對他人,也是對自己。
只因為那個女子乃是少爺心頭最愛,卻不能護她周全,所以便要親自伴她左右,與她生死與共嗎?
諸葛銘長長一聲嘆息,不再說什麼,卻是低著頭,掀開簾出去了。
而營帳內的路放,一邊為秦崢擦了額頭手心腳心,一邊便要解開外袍,為她擦拭前胸後背,可是待解開時,卻見映入眼中的竟然是遍體斑駁的鞭痕,縱橫交錯,或紅或白,觸目驚心。
路放眸中有不敢置信的悲慟,伸手過去,長指顫抖著撫摸那胸口的傷疤。
其實他為她擦拭手心時,已然發現那手腕處有勒傷留下的痕跡,可是卻萬萬不曾想到,原來這身上,竟然是這樣的慘不忍睹。
他的長指一點點,從她的胸口,憐惜地撫摸至她的肚臍,又摸著她傷痕累累的肩頭。
心中湧起一股無法發泄的怒火,悲憤,和難以言喻的痛。這痛讓他喘息艱難,讓他雙手顫抖,讓他幾乎窒息。
到底是怎麼樣的殘暴狠厲的男人,才會對著她這樣一個女子痛下如此黑手,一鞭一鞭地抽下,傷至如斯。
而她,又是怎麼在漫長的黑暗和孤獨中,獨自吞下這傷,忍受著錐心刺骨的痛和癢,等待著一天又一天慢慢結成痂,在她身上留下難看的痕跡。
路放緊緊握住拳,胸臆間的怒和氣幾乎要衝撞而出,讓他幾乎想毀滅這個天下,毀滅這個世間,毀滅這所有的一切。
卻正在此時,忽聽到外面有腳步之聲,緊接著,有人冒失失地掀開營帳帘子走了進來,卻是路一龍,他口中猶自叫道:“少爺,六小姐來了——”
他原本要說“六小姐來了,這下子看你還非要在這裡照顧秦崢嗎”。
可是他話說到一半,便見路放已經背對著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掀起薄被將秦崢蓋住,然後轉首冷冰冰地掃了一眼。
只那一眼,路一龍便腳下一軟,幾乎摔倒在地。
路一龍是一個性子魯莽,愛咋呼的男人,可是他卻絕對不是一個膽小的男人。事實上,他這前半生,面對了多少與敵近身拼殺,見識了多少血腥殺戮;他也是去過金鑾殿,朝見過帝王的人。
可是就是這麼一個路一龍,此時此刻,卻只被路放看了那麼一眼,便覺得脊背寒涼,腳下發軟。
眼前的少爺,兩眸如萬年寒冰一般的陰冷狠絕,迸she出仿佛要毀天滅地的凜冽殺氣,透著隱約血光,宛如來自地獄的使者一般。
路一龍跌跌撞撞地要起身,嘴裡猶自結巴著道:“少……少爺……”
路放垂下眼帘,墨黑的眸隱下,淡聲道:“滾出去。”
只這麼涼淡的一聲,卻隱隱透出勃發的怒氣。
路一龍幾乎要哭了,道:“好……”
待路一龍出去,路放重新掀開薄被,審視了那肌膚半響,這才默默地拿起毛巾,滴上藥酒,為她擦拭身子。
就在這擦拭間,卻見她那原本紅白青三色相間的肌膚,如今竟然隱約冒出紅色的小點,不知道是何緣故。
路放低頭,幾乎要將臉貼在那難堪的肌膚上,他心間湧起無處排泄的悲傷和心痛。
假如可以,他多麼願意替她來承受著這一切,只要她能重新站起來,挑著眉目間的漠然對著自己一笑,便是讓他死一千次一萬次,他都情願。
他又想起那一日,他明明在敦陽的殿外看到了她,只為了幾萬大軍等著自己,便不曾多停留片刻,若是他那時候能夠帶她離開,何至於到了今日的情境!
他的拳頭緊緊握住,手指甲掐到了手心裡,滴出紅色的血來,可是他絲毫不覺得痛。
就在這時,外面又傳來嬌脆的呼聲,卻是路錦風風火火地來了,她戴著口罩,站在營帳外,大聲地道:“路放,你給我滾出來!”
☆、第68章
圖招財從旁扶著她,自己也戴著口罩,裹得嚴嚴實實的。
路錦聽到裡面沒有動靜,忽然流下淚來:“你為了那樣一個得了病的醜男人,就不要你的姐姐了嗎?他如果死了,你是不是乾脆要陪他一起死?”
路放聽聞姐姐的聲音,卻是良久不言,最後終於道:“第六管家大人,我的姐姐,交給你了。”
圖招財一直是擔心自己無法得到這個小舅子的認可的,特別是在這個小舅子眼看著雄鷹展翅之際,他每日裡寢食難安,就怕這小舅子哪日裡拿了白花花的銀子來,還了債,於是阿錦就毫不留情地跟著走了。他有時候做夢都夢到這個啊!
此時聽到路放這麼說,卻是喜上眉梢,連連答應:“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這可是我的夫人,便是這買賣再虧本,也是要做的!”
路錦聽了,氣急敗壞地一把將他推開,柳眉倒豎,怒道:“做什麼做?難道我弟弟眼看著被傳染了瘟疫死了,你就高興了?你到底有沒有良心?你什麼時候把我當成你的夫人過?”
路錦一邊罵,一邊哭,哭得那叫一個梨花帶雨,圖招財一見這個,心都碎了,忙道:“彆氣,彆氣,咱趕緊把咱小舅子給拉出來,不讓他傳染瘟疫就是了。”說著還去拿了帕子要為路錦擦淚。
可是路錦卻沒好氣地躲開,道:“你走開,我要和弟弟單獨說話!”
圖招財聽了,心中萬般不是滋味,不過看看那緊閉的帳,再看看哭得淚人兒一般的夫人,只好道:“那你在這裡說就是了,千萬別進去啊,你這身子,可受不得這些……”
路錦聽不得他這般囉嗦,揮著手讓他趕緊走了。
一時之間,其他人也都被路錦揮退。
這時候的路錦,擦了擦眼淚,深吸了口氣,終於平靜地道:“阿放,你即使不在乎姐姐,不在乎死去的爹娘哥哥,難道你連你自己那一腔抱負,也都要陪著這個人葬送了嗎?”
營帳內,良久沒有說話,只有水聲嘩啦,仿佛是毛巾被擰乾的聲音,接著,營帳內靜了一下,只聽路放漠聲道:“姐姐,如果沒有了秦崢,何來路放的性命,又何談什麼一腔抱負。”
他的話音很平靜,仿佛只是安靜地說著一個事實。
路錦聽到這個,眸中卻是透出絕望來,她不敢置信地搖頭:“他對你,就那麼重要嗎?”
路放道:“姐姐,你知道嗎,當時我以為你們都死了,我一個人受盡了折磨,我不知道為什麼活著,也不知道怎麼活下去。那時候我其實已經死了,是秦崢把我從鬼門關拉回來,我就一路跟著她,一直往前走,才走到了今日。時至如今,如果這世上沒有秦崢,路放已經不知道該如何獨活。”
路錦聽了這番話,咬住唇,眸中透出深思,半響,她終於伸出顫抖的手,揭開口罩扔在一旁:“好,你既如此說,那姐姐代你在這裡照顧他,可以嗎?”
她鄭重地道:“阿放,離開這裡,讓我來照顧他,我一定會用我最大的努力來照顧他。你可以不相信天下人,卻不能不相信我。”
路放搖了搖頭,堅定地拒絕:“姐姐,你回去吧,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假手於人。”
路錦眯起眸子,盯著那隔了一層的帘子,良久,她的手顫了顫,忽然她發出一個崩潰的低泣:“路放,你瘋了嗎?你存心找死嗎?還是你根本不相信我會照顧他?”說著,她上前掀開帘子,就要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