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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涓涓如流水般的清吟中。王尚十指一拂,一陣悠揚流轉的琴聲曼然響起。他的琴彈得奇好,一轉一折間,把那個傳說中的美人描繪得淋漓盡致。
盧縈倨席而坐。眉目低垂。繼續清吟道:“成都有一子,名司馬相如,年少無親,擅琴,偶至縣令家,知文君新寡,美貌無雙,才華絕倫,於是奏以《鳳求凰》以訴衷情。”
清吟到這裡。琴聲一轉,轉到了鳳求凰的節奏上。
這一曲鳳求凰,其實不為時人稱道。因為它太纏綿,太放蕩,不是君子之曲。
可是,在座的富貴子弟,都是青春年少,都在夢幻中,渴望過那麼一個絕色多才的美人,與自己相知相守。
因此,如王尚等人,在暗地裡不知把《鳳求凰》彈過幾次。
隨著“鳳兮鳳兮歸故鄉。游遨四海求其凰,有一艷女在此堂,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由交接為鴛鴦……”的琴聲響起,盧縈把信手摘來的一片竹葉含在唇間。伴著琴音吹奏起來。
琴聲中正。竹音清鳴,琴聲悠揚。竹音纏綿。一時之間,眾人仿佛看到了一對人中龍鳳在雲間盤旋飛舞的模樣,它們時而交頸而鳴,時而並肩而舞,於展翅飛舞之間,道盡了人間的快樂逍遙……所有人都聽得如痴如醉。
便連坐在另一側的眾陳氏,也呆呆地傾聽著。
這世間,弦樂之音並不罕見,不過,世間的琴師,都養在王侯之家,市井當中很難得見。便是見到了,也不過是一些毫無靈氣的工匠之樂。
可不管是王尚還是盧縈,他們各自的技藝,都有了一定的水準,其音也清,其情也盪,不但技巧嫻熟,而且情感豐厚,能夠道盡其中無窮無盡的纏綿悱惻,婉轉相思。
就在鳳求凰的樂音漸漸轉入尾音,漸漸消失在黑暗中時,突然間,盧縈的竹葉向上一揚,一陣悲歡淒婉之音再起。
王尚先是一怔,不過他於琴道上造詣很深,馬上便附合著轉了過去。
在王尚的琴聲轉為悲音時,盧縈拈起唇間的竹葉,繼續清吟道:“然,青山長久,人心易變。山盟猶在,郎心不久。”
吐出這幾個字後,她把竹葉一含,再次吹起了卓文君後來所編的那支《白頭吟》。
她從來都是一個痴情女子,年少間最美的年華,都給了那個一無所有的男人。
她放棄富貴無邊的生活,為他當坊賣酒,供他辛苦讀書。
她忍受世人的白眼和指責,忍受親人的遺棄和唾罵。
她只有他。
而他呢?剛剛得到富貴,剛剛過了幾天好日子,便嫌棄她了,便想納妾了。
“春華競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聲代故!錦水有鴛,漢宮有木,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於yín而不悟!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曦,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悽惶的樂音,漸漸轉為了冷漠,轉為了絕決。
那是一個驕傲的女子,他有了二心,她就斷然離去,她對他說: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站在寂寂秋風中,她無淚可流,只是那手中的斷弦在清唱著她那遺失的夢,以及千年以來,所有女人的渴望: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聽著聽著,阿緹和蕭燕等姑子已經淚如雨下。便是隱在角落裡的婢女們,也都是淚流滿面。
在一陣陣哽咽抽噎聲中,盧縈慢慢地摘下唇間的那片竹簡。她垂著眸,一邊玩弄著這薄薄的葉片,一邊混在王尚兀自不絕的琴聲中,徐徐吟道:“急匆匆,三月桃花隨流水;飄零零,二月風箏線兒斷。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為男。”
王尚的琴聲漸漸止息。
這時刻,不管是姑子還是少年們,都沉浸在他們刻意營造出的意境中。
這時代的樂音,從來不會這麼以合奏混合著清唱的形式,從頭到尾清楚完整地演繹出一個故事,一場人生。
可以說,盧縈這是開創了一個cháo流了。
一時之間,眾人都痴了醉了。
在痴醉當中,盧縈轉頭。月光下,她靜靜地看著沉浸在思緒中的趙家大郎。
也許是她的目光過於專注,趙家郎君抬起頭來,不解地看向她。
對上趙家郎君的目光。盧縈淺淺一笑後。冷聲說道:“趙家郎君,聽說你與你的娘子也曾情深意重,恩愛如初?”
這話一出,趙家郎君的臉色一白,驀然的,他的臉上現出一抹狼狽來。
盧縈瞟過他,又瞟向坐在他身後不遠處的錢氏娘子,勾了勾唇,冷冷嘆道:“可惜。世間最薄的,莫過於男人的誓言,你成親還不過一年吧?區區一年。便要讓你的娘子體會那斷腸之苦,悽惶之恨了……趙家郎君臉色大白,他訥訥說道:“我,我,我只是玩玩,她不會在意的。”
他原本一直是這樣想的,可現在,他不肯定了。特別是聽了那一曲《白頭吟》後,他仿佛憶起了一向溫婉的妻室,在自己的母親提到要他納妾時。那眼中閃過的悲涼。
……是不是,她雖然從來不說,卻一直是在意的?
……她在自己面前總是千依百順,總是溫柔之至,是不是。她也會傷心絕望。
……如果她受了傷。會不會也想決然離去,會不會也如那卓文君一樣。說出: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的話?
陡然間,趙家郎君的心亂了。
他與他的妻子自小一起長大,懂事起,他最大的渴望,便是遠遠地看她一眼。在成親的前幾個月,他總是在夢中樂醒。
成親那晚,他摟著他的妻室,第一個想法時,有了她,我算是什麼也不缺了。
他一直知道,他是歡喜著自己的妻室的,還是很歡喜很歡喜的那種。
只是,只是日子過久了,他不免以為,她既然嫁給了他,那她就一生也不會離開他。
他總是以為,自己做什麼她都會溫柔地看著自己,因為她是那麼地愛他。
他只是以為,天下的男人都納妾,玩玩罷了,又不會動搖她的地位,她才不會在意呢。
她,真的不會在意麼?
這一刻,趙家郎君心慌了,他無法確定了。
在趙家郎君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時,眾人已低聲談笑起來。對於王尚等人,對於陳氏等人來說,盧縈的演奏很精彩,今晚這一曲,讓他們回味無窮。
不過,她後面對趙家郎君地指責就多餘了。那是人家夫婦的事,她管多了。
當然,她管不管多,都與他們無干。
只有阿緹等姑子,齊刷刷地看向盧縈。
直到這一刻,她們才發現,自己真正地喜歡上了這個破落戶的女兒,這個身份與她們天差地遠的姑子!
好一會,阿緹悄悄伸手抓住了盧縈的衣袖,她的眼眶中還含著淚水,看著她,她認真地說道:“阿縈,你真好。你這些話,我一直想說,可我又不知道怎麼說。你很好,你真的很好。”
蕭燕也在旁邊說道:“阿縈是真的很好很好的一個人。”
嘰嘰喳喳中,只有錢氏娘子有點惶然。她眼巴巴地看向趙家郎君,見他白著臉神思恍惚著,一直都沒有回頭看自己一眼,不由轉向一側的弟弟,壓著聲音問道:“阿弟,你看她是什麼意思?”
那高壯少年抬起頭來。他看了趙家郎君一眼,又看向自家姐姐一眼,突然說道:“姐,你是不是得罪了那個盧氏娘子?”在姐姐不安的眼神中,少年緊張地說道:“姐,我看這個趙郎不會要你了。”趙家郎君對錢氏少女上心,本只是一時衝動,這種衝動,只是男人心血來cháo時的一種玩耍,一種紓解罷了,甚至談不上多喜歡。
而這種衝動,被盧氏這麼一提醒,他又是個疼愛自家娘子的,只怕持續不下去了。
自己可憐的姐姐,好不容易攀上了一個大世家的郎君,正欣喜著呢,難道又成了一場春夢?
春夢也就罷了,姐姐與趙家郎君有過這麼一接觸,只怕在外的名聲,是不好聽了。
很快的,錢氏少女也明白了其中的厲害,她臉白如雪,不由自主地朝趙家郎君挪近少許,低低的,委屈地喚道:“趙郎?趙郎?”
☆、第九十八章抵達成都
她連喚了三四聲,白天還對她溫柔備至的趙家郎君卻一直沒有回頭。他聳拉著頭,從這背景看去,那神情動作著實狼狽。
錢氏少女自然不甘心,她哽咽地又喚道:“趙郎,你跟我說說話。”
在她又喚了兩聲後,終於,趙家郎君回過頭來。
在錢氏驚喜而期待的眼眸中,趙家郎君眉頭微蹙,臉色也不好,他看了她一眼,低聲說道:“以後別這樣叫我了。”在錢氏少女陡然慘白的臉色中,趙家郎君心中生過一絲不忍,不過想到家中等著自己的妻室,還是果斷地轉過了頭。
他果然不要她了!
他真的不要她了,不過只是一首曲子,一句話,他就放棄了她。明明白日時,他看著她的眼中還溫柔無限,她甚至還想過,他對自己這麼歡喜這麼好,以後嫁給他了,便是比不上他地位尊貴的正室,她也能憑著這份寵愛而倨一席之地。
可現在看來,她竟是什麼也不是,他給予她的溫柔和大方,原是想放就放,想收也就能收的玩意。
錢氏茫然而倉惶地抬起頭來。這時,她的手一暖,聽到自家弟弟在旁認真地說道:“姐,你別擔心,不管怎麼樣,你還有我。”說到這裡,少年朝著那趙家郎君狠狠瞪了一眼。
少年是個讀書人,他也不怪盧縈,畢竟,盧縈的話中,沒有一句是針對自家姐姐的。
真正挑逗了自家姐姐又不要她的,是眼前這個仗著家裡有點勢力便為所欲為的趙家郎君!
可是,他雖然恨。卻也無計可施。畢竟,趙家郎君對姐姐只是溫柔,他還沒有來得及許下什麼承諾,他也沒有碰姐姐的身子。
真要計較起來。只能怪姐姐不知自愛了……
想到這裡。少年的心揪成一團地難受,而他的身側,錢氏少女已倒在弟弟的肩膀上嗚咽起來。
那一邊,盧縈瞟了趙家郎君和錢氏少女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阿緹現在還感動著,她流了一會淚,掏出手帕拭了拭,可越拭淚水越多,便扯過一條袖子拭了起來。
盧縈無可奈何地看著自己被抹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長袖。不由輕嘆道:“阿緹,你怎麼這麼傷心?”
她這話一出,好幾個姑子都控訴地瞪著她。
阿緹哽咽道:“我。我就是傷心。”她捂著臉說道:“女人生在這世上,怎麼就這麼多痛苦?有了良人是苦,沒有良人還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