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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只看涇陵的反應了。
衛洛慢慢地品著酒水,一臉恬靜。
一個賢士遠遠地朝她看了一眼,略一猶豫,還是跨步踏入院子。
他來到衛洛身前,雙手一叉,朗聲說道:“下臣見過主母。”
衛洛抬起頭來,笑道:“君子有禮了。坐。”
“下臣不敢。”那賢士沒有坐下,他盯著衛洛,沉吟了一會後,嘆道:“主母,請聽我一言。”
“講。”
事實上,衛洛知道這賢士會說些什麼,她也不想聽。可在這個時代,沒有人會隨意打斷一個賢士的進言。哪怕他說得再難聽,罵得再過份。
那賢士吸了一口氣,說道:“主母此舉,將如君上何?”
他語氣沉重地說出這一句後,侃侃而談,“主母剛剛進府,便把後苑眾姬不分身份來歷,不分厚薄親賤,一併給打以了。如此行為,世所罕見。
賢士認真的說到這裡後,又嘆息一聲,道:“是世間從無。上古之時,以娥皇之貴,亦與女英共夫。從來丈夫,都是妻妾無數。夫人此舉,實是我輩聞所末聞。”
賢士說到這裡,突然覺得自己說重了。畢竟,後苑的那些婦人,只是一些無名無份的姬妾,夫人只是打發一些姬妾,又沒有說容不下身份高的平妻。自己以娥皇女英相比,實不妥當。
因此,那賢士略頓了頓後,又說道:“下臣言過矣。後苑諸女,有不少與君上有過一夕恩愛,更有為君上哺育過子女者。這種人,主母還是留下才是。”
他深嘆一口氣,“君上堪堪既位為君,主母此舉,臣懼世人說起君上,便恥笑他懼於婦人,內苑不修啊。”
那賢士說到這裡,衝著衛洛一揖,向旁略退一步,表示他的話說完了。
衛洛緩緩抬起頭來。
她看著這賢士,半晌後,她微微垂眸,徐徐說道:“君子所言,甚是有理。”
這賢士萬萬沒有想到衛洛會這麼慡快的應承,他深深一揖,喜形於色地說道:“主母寬仁!下臣願向諸姬傳達主母之意。”衛洛聽到這裡,苦澀地一笑。
她這表情,令得那賢士一怔,他收住笑容,疑惑地看著衛洛。
衛洛微微抬眸,片刻後,她靜靜地說道:“然,我意已決!”
“主母怎可如此不通人情?!”
這一句,那賢士已是聲音高昂,隱含憤怒。
衛洛聞言又是一笑,她盯向那賢士,徐徐說道:“願以退秦楚之功,換後苑再無他婦!”
她居然這麼說!
那賢士怔住了。
他瞪大眼,錯愕地看著衛洛。
一時之間,他都有點無話可說了。
他還能怎麼說?退去秦楚,這是蓋世功勞啊。以這樣的蓋世功勞,換這麼一個要求。他還真是不知道該當如何反應。
那賢士朝衛洛雙手一拱,向後退去。
衛洛看著他退去的身影,心中知道,不出數日,自己所說的這句話,便會傳到所有臣子賢士的耳中。
想到這裡,衛洛微微一笑。
這笑容,依然有點疲憊。
她怔怔地望著几上的酒樽,暗暗忖道:那些公主們,有了功勞都可以受賞封地。那麼我也可以啊。如果涇陵他執意不允,我就向他求一封地吧。到時我想法子激怒他,離開他,守著我的地盤過我的小領主的生活。
衛洛知道,那些公主們的封地,通常會隨著她們的出嫁,而成為她的夫家,或是兒子的領土之一。可是按規矩,直到她們老死,她們也對自己的封地擁有絕對的支配權。
當然,衛洛壓根不知道,這樣的想法可不可行。她畢竟不是晉國的公主,她更是晉國國君的妻子。
再說,索求封地,只是她的後路之一。
涇陵一直睡到日上中天才醒過來。
他一睜開眼,便迅速地想到了衛洛。他頭一側,向旁邊看去。
旁邊空蕩蕩的,哪裡有什麼人在?只有玉枕上散落的兩根長長的秀髮,還有殘餘的芳香,在告訴他昨天的一切並不是夢。
這時,外面的喧囂聲,混合著一陣陣女人的哭聲,沖入了他的耳中。
涇陵眉頭一皺,坐了起來。
他起榻的聲音,驚動了侍婢們。四個侍婢在門外輕喚道:“君上?”
“進來吧。”
“諾。”
四個侍婢捧著清水青鹽,還有毛巾之類的走了進來。
在她們的服侍下,涇陵洗漱好,換上衣袍。
這時,外面的鼓躁聲更大了。
涇陵的眉頭微微皺了皺。他低聲喝道:“何事喧譁?”
四侍婢相互看了一眼後,一個侍婢上前一步,跪倒在地,說道:“稟君上,喧譁者乃後院諸姬。今晨主母下令驅逐她們離府。”
她說到這裡便停了下來。
眾侍婢悄悄抬眼,悄悄地看向他的表情。
涇陵臉色如常,他仿佛沒有看到一般,緩步朝旁邊擺好了早餐的榻几上走去。
他伸手持起酒樽,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後,方才開口道:“夫人呢?”
“夫人在書房看書。”
涇陵點了點頭。這時,外面的喧囂聲更加響躁了,隱隱中,有一個特別尖利的聲音傳來,“我等要見君上!讓我們見過君上!”
聽著這些呱噪聲,涇陵揉了揉眉心。
一刻鐘後,涇陵的身前,已站了五六個人。
其中一人,正是那個向衛洛進言的賢士。
他向涇陵訴說了一遍兩人的對話後,長嘆道:“君上,主母以此蓋世功勞相求,臣實是無話可說。”這賢士皺著眉頭,又說道:“主母所求,駭人聽聞,臣思之,實有不妥。君上不如賜主母一封地,令她收回此荒謬之言。”
涇陵沒有回答。
他修長的手指,不疾不緩的在几上叩擊著。
半晌半晌,他的聲音飄來,“遣去眾姬!”
眾人一怔。
他們齊刷刷抬頭看向涇陵。
那賢士急叫道:“君上請三思!眾姬遣去雖無妨。然,若主母要求君上不得再娶他婦,晉室後宮只她一人,又當如何?”
涇陵垂眸不語。
半晌半晌後,他低低嘆道:“到時再說吧。”
那賢士一怔。眾人都暗暗搖頭,突然間,他們很為自己的君上感慨起來。
直過了好一會,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才響起,“諾。”
眾人退下後,涇陵依然低著頭,慢慢地只品著樽中酒,一動不動。
這時,一陣風聲響起。不一會,穩公的聲音從他的身後傳來,“君上。”
穩公叫了一聲後,大步走到涇陵的對面跪坐下,毫不客氣地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後,就著几上的白團飯咬了一口。
他一邊咀嚼,一邊說道:“君上此番退了,他日雄風難起。”
穩公很不正經地說出這句話後,頭一抬,笑眯眯地朝涇陵上下打量了一眼,他還特意地在涇陵的胯下盯了兩眼,嘿嘿說道:“君上忍功大進。”
涇陵俊臉一沉。
他瞪了穩公一眼,仰頭把樽中酒一飲而盡。
隨著酒水汩汩入後的吞咽聲,外面突然傳來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哭嚎聲。看來,是那些賢士把他的意思下達給眾艷姬了。涇陵聽著那些哭嚎聲,俊臉上閃過一抹厭煩,他沉沉地低喝道:”如此喧譁!“
這喝聲,自是責怪那些賢士們辦事不力了。
穩公大大地抿了一口酒後,突然嘆息道:”君上,夫人這是試探啊。“
涇陵聞言苦澀地一笑。
他仰頭再次把樽中酒一飲而盡,也是一聲長嘆,”然也,她這是試探。我這婦人,我這小兒,她在逼我讓步啊。”
涇陵說道這裡,把手中的酒樽朝几上重重一放,發出了“砰”地一聲巨響。
他低著頭,手撐著額頭,喃喃說道:“然,我不得不讓步。我,我實不能讓她離我而去。”
穩公同情地看著他。他砸了砸嘴,說道:“若不,依伍之策如何?給婦一封地?”
涇陵抬起頭來。他皺著眉頭瞪了穩公一眼,道:“給她一封地又能如何?以公之見,婦人有了那封地,便不再要求專寵麼?”
穩公搖頭。
涇陵再次仰頭,把樽中酒一飲而盡。
半晌後,他突然騰地一聲站了起來。這時的涇陵,也許是喝多了酒,俊臉通紅,那平素深沉的眸子中,此時燃燒著熊熊火焰,“唑!她不許我近他婦,這也就罷了,除她之外,世間婦人也不過如此。然,然,我渴她如狂,卻不能近,實可惱也!實可惱也!”
涇陵說道這裡,穩公迅速地低下頭來。他急急地伸出大袖掩著嘴。大袖剛剛掩上,一口酒水便不受控制的從穩公的鼻孔噴了出來。
穩公嗆酒了。
雖然難受得很,穩公也牢牢地以袖掩嘴。他掩得如此緊,生恐自己一不小心,那笑聲便再也忍不住宣洩而出。
穩公忍笑忍得很辛苦。就是太辛苦了,雖然低著頭,卻震得前面的幾不停地搖盪。
涇陵借著酒意說出這句話後,被榻幾搖晃的聲音一驚,他低下頭來,怒視著還在忍笑的穩公。
涇陵重重地一哼,哼聲中,他長袖一甩,大步朝外走去。
他剛剛來到紗窗處,眼睛無意中朝外面一瞟,腳步便是一頓。
涇陵站住了。
穩公大是好奇,他連忙衝到涇陵的身後,和他一起,也向下面看去。
寒苑的院落里,一襲火紅袍服,絕美如花的衛洛,正靜靜的站在一棵櫟樹下,怔怔地望著北面的遠山。
斑斑點點的陽光透過樹葉叢,鋪在她的臉上,身上,照在她白裡透紅的小臉上。
一陣春風吹來,輕輕拂起她的秀髮和紅袍。這時的她,彷佛就要凌風而去。
涇陵怔怔地望著望著。
穩公看了兩眼,轉身向榻幾走回。他剛走出兩步,涇陵的聲音低低地傳來,“穩公。”
“何也?”
“我心懼矣。”
穩公一愣,迅速地轉頭看向涇陵。涇陵背對著他,逕自低頭看著院落中的衛洛,他的聲音低低地傳來,“她若就此離去,再不復返。縱我能得霸業,各國美人填滿後宮,又能如何?穩公,這天下間,只有一個小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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涇陵的聲音很低很低,很沉很沉。仿佛是午夜間從天空中傳來的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