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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吾點了點頭,他身邊的車右應道:“可。”
衛洛墨玉眼微微一彎,她聲音一提,清脆的聲音如泉水流過,如水滴玉石,清而冷,淡而遠,足讓所有人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敢問公子吾,去歲大雪時,楚昭請巫者卜,巫者是否曾言:戰前有暴雪,實君王失德也!”她吐詞清澈地說到這裡,聲音一靜,優雅地一笑,說道:“如今戰場之上,丈夫數十萬,請公子吾面向諸丈夫,回答妾身這第一問!”
公子吾怔住了。
楚國的權貴也怔住了。
他們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而這時,站在高高的橫木上的衛洛,以一種莊嚴得近乎憐憫的目光,俯視著他們。
這真的是一種憐憫,一種時人從來沒有見過的,因為太過悲憤,也因為疲憊太過,所衍生的慈悲憐憫。
這個無知的世道啊,這個滄桑的人世!這種無助的人生啊,在這個陌生的世道中苦苦求著生存的自己!
無人不可憐,無人不可惡!
她的這種目光,讓人心靜,也讓人不敢敷衍,不敢輕視。
半晌半晌,公子吾的車右低聲應道:“然。”他不能不承認,這畢竟是個人人看重承諾的年代,而且知道這件事的人太多太多了,他沒有辦法在數十萬大夫盯著的戰場上,指白為黑。
衛洛沒有笑,她靜靜地盯著兩人,徐徐說道:“君既丈夫,請君大聲回答妾之所問。”
那車右瞪視著她,縱聲一喝:“然也!”
這個‘然’字雖然簡單,可是這字一出,便說明昨日響徹了楚營的巫歌,確實是誣陷了人家婦人!眼前這婦人如此脆弱疲憊,楚人的做法,實在不地道啊。
這時刻,所有的楚人,竟覺得衛洛那含著淡淡憐憫的笑容,實是讓他們感到慚愧。
他這聲音一落,衛洛清脆的一笑,格格說道:“善!”
與她平素的笑容不同,此刻她的這一笑,依然是冷中透著疏離,疲憊中透著慈悲。
清脆的笑聲中,衛洛再次一提,朗聲說道:”妾之第二問也,敢問公子吾,妾可曾侍候過任何一國君侯?可曾令得任何一個君侯或丈夫,因妾之故耽擱國事,無視疾苦,耽於享樂,奢靡終日?”
又是一陣沉默。
她這問題就更顯而易見,更好回答了。
沉默中,那車右沉啞地朗聲回道:“無也。”
衛洛笑了笑,她疲憊地說道:“既無此事,那君將妾身與妲己和褒姒相類,可就唐突了。”
她這是陳述句,是在說一個事實。
她疲憊的聲音,清楚地傳遍全場。軍士們聽見後,一陣交頭接耳,這個時候,連楚國權貴也不得不承認,被衛洛這麼一說,他們將她與妲己,褒姒相類,確實不妥當了。
在一陣低語聲中,衛洛的聲音再次清楚地響起,這聲音中,已帶著沙啞,“妾之第三問,敢問公子吾,是否這世間婦人,無論賢也不賢,無論侍身何等丈夫,只要她美貌,武勇,略有見識,世間丈夫便不能容之,便需挫骨揚灰,便需殺之後快。只有如此,世間丈夫才會心安,然否?”
這問話一出,公子吾等人更是啞了。
不止是他,他身後的楚人權貴,此刻也都啞了。
而晉人這一邊,公子涇陵也啞了!他直直的盯著衛洛,直直的盯著她,盯著她那絕美的小臉上,盯著那一臉的疲憊和無奈,盯著她那墨玉眼中的笑容,那淡淡的滄桑和悲憫。盯著盯著,只過了許久許久,他才垂下了自己的眼眸。
這一次,沉默了很久。
因為,衛洛問的並不止是公子吾,而是整個楚人,整個晉人,整個戰場上那數十萬丈夫!
公子吾回頭去,低聲問道:“此話當如何回答?”
一權貴皺著眉頭,半晌才吭吭地說道:“若承認我等實有如此想法,豈不是說明我輩丈夫懦弱不堪,竟無端懼之婦人?”
“然也!我等丈夫,怎可懼一婦人?”
“然,然。”
。。。。。。。
一陣竊竊私語聲中,公子吾的車右轉向衛洛,聲音一提,朗聲回道:“婦人言過矣,我等丈夫,怎會無端懼之婦人?”
他這回答,也是在場數十萬丈夫的回答了。
衛洛聞言,格格一笑。
她的笑聲清脆而冷,明媚之極。
笑聲中,她便這般站在橫木上,向著公子吾和他的車右盈盈一福,以示謝意。
盈盈一福後,衛洛再次站穩。
這時,她臉上的悲意一掃而空。
她的墨玉眼,變得炯亮無比。
她直視著公子吾,聲音一提,脆聲朗喝,“既然如此,妾何罪之有?妾既無罪,君為掩飾自身過錯,推罪於妾,誣言傷妾。此刻蒼天在睹,數十萬丈夫也在君側。請君向妾致歉!”
她這個時候,華貴雍容的面容上,儘是凜然!她直直地盯著公子吾和車右,直直地盯著。
楚人再次啞了口。
所有人都在尋思起來。
他們越想越發現,這婦人的三問,竟是把那車右剛才所有的指責點,都一一駁倒了。
他們赫然發現,對於眼前這婦人,還真是無法再給她安上任何罪名了!
半晌,公子吾站了起來。他頭一低,身子略躬,向著衛洛行了一禮,沉聲說道:“吾所言失當,請婦勿罪。”
面對他的道歉,衛洛再次盈盈一福,還了一禮。一禮過後,衛洛再向著數十萬軍士,向著前面和左右兩側三個方向,各自盈盈一福後,清脆地說道:“妾一婦人,行事偏頗,實有無禮無當之處,為人任性,多傷丈夫之心。諸位堂堂丈夫,望能恕妾之過!”
軍士們嗡嗡議論起來。
喧囂中,衛洛漫步跨下了橫木。
她坐在戰車上,一抬頭,便對上了公子涇陵的目光。
四目相對,這一次,衛洛卻沒有倉促移開視線。她便這麼直直地,坦然的,疲憊中隱帶著滄桑憐憫地盯著他,盯著他。
在她的目光下,公子涇陵緩緩的,緩緩地移開了視線。。他的目光一移開,衛洛便重新戴上了木面具。
喧囂聲中,議論聲中。
戰鼓聲再響!
戰鼓聲漸漸的由舒緩轉為急促,由沉靜轉為轟烈。
眾軍士一凜,人人清醒過來,這還是戰場!馬上又要大戰了!
公子吾咬著牙,緊緊地陌著晉軍,這一次,他不能再喊停戰了。
縱使士氣已消。
鼓聲越來越急促,沉悶了!
戰爭,一觸即發!衛洛緊緊地握著手中的長戈,一瞬不瞬地盯著前方。這時,所有的晉卒都如她一樣,所有的楚人也都嚴肅起來。
鼓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急促。
當鼓聲響過三遍後,一身火紅鎧甲的公子涇陵站了起來,他舉起手中的長戈,向著公子吾頭一低,略略躬身。
臉色鐵青的公子吾也站了起來,他也向著公子涇陵頭一低,略略躬身。
行禮完畢。
本來停止了的鼓聲,突然再次響起。
這一次的鼓聲,與剛才又不同了。
這次的鼓聲,又轉為舒緩,只是舒緩中,帶著重重壓迫,含著隱隱煞氣。
鼓聲中,公子涇陵的戰車開始緩緩推動。
他這一動,整個晉軍也跟著動了起來。。而楚國公子吾的戰車,這時也在推進。
驀地,鼓聲大作!
“咚咚咚咚——”殺氣騰騰的鼓聲中,一身紅色鎧甲,站得筆直筆直,如同戰神降臨的公子涇陵,舌綻春雷,猛然暴喝一聲,“殺——”
一喝既出,戰車加速。
以公子涇陵為中心,晉人的戰車如長刀一樣,重重地撞向了公子吾的車隊。
公子涇陵這一動,晉人的車隊便顯出了一種嚴格的紀律性。灰塵滾滾中,馬蹄翻飛中,竟是沒有一個晉軍發出半點聲音!
除了公子涇陵。
衛洛轉頭一看,突然發現。每一個晉人的嘴裡,都含著一根木頭!
難怪他們沒有半點聲音了。這沒有聲音的隊伍,這橫衝直撞的戰車,這一瞬間,便如地獄中鑽出來的魔鬼一般,與大呼小叫的楚人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身紅色鎧甲的公子涇陵,此時已帶著他的近衛隊刺入了公子吾的身側。戰車相撞,長戈橫飛!
衛洛的戰車,緊緊跟在他的身後。
隨著她的戰車如尖刀一樣刺入公子吾的車陣後,她已無暇四處觀看了。
她揮動著手中的長戈,重重地挑開了一個楚軍的盾,戈尖一伸一探,便帶出了漫天的血雨!
這時的她,心神寧靜,整個人都沉浸在殺戮當中。
而她周圍的軍士,也沒有心思想到,她不過是一婦人。
戰車如同絞肉機一樣,重重地切入,長戈翻飛,戟尖森森,抬頭轉眼,都是一遍漫天血雨。
一心一意只管著殺戮,防止被殺戮的衛洛,渾然忘記了時間流逝。。當楚軍退兵的鼓聲響起時,她清楚地聽到了公子涇陵的沉喝聲,“舞旗!全力追擊!”
“稟公子,聯軍已然趕至!”
“善!記得一鼓作氣,凡是楚人的停戰要求一概不理!”
“諾!”
在戰意不多,士氣不振的楚人向後退兵時,一面倒的殺戮正式開始了。
公子涇陵,以及隨後趕到的齊秦大軍,如排山倒海之勢,沉沉地壓向不斷後退的楚軍。
鮮血四濺,肢體橫飛中,衛洛沒有注意到,不管她的戰車衝到了哪裡,她的身邊,始終有那個紅色的,宛如殺神降世的身影。
一直都有。
這一場大戰,直打到日落西山時,楚人已經是全線潰敗。
第四卷有鳳清啼第二百一十一章一戰半年
楚軍大敗後,附屬於楚的一些小國,開始倉惶奔逃。
而他們的奔逃,給楚軍的士氣,帶來了更壞的影響。
在楚軍步步敗退時,聯軍更是士氣高昂,步步進逼。。在這種進逼的力量中,公子涇陵的十萬軍士,如同最鋒利的刀尖,從頭到尾,都充當著最精銳的力量。
相比起他的私兵,齊國的將士,便要鬆懈多了。
因為各國將士都是由大小領主自帶兵器糧糙提供的,公子秩和義信君只有調節權,沒有指揮權。而屬於他們自己的私兵,人員又少,戰鬥力也不是特別強大。所以,這場戰爭,到了後來,已經成了公子涇陵一個人的舞台。
公子涇陵在這一戰中如此積極,對於聯軍來說,是求之不得。他們雖然知道,公子涇陵要通過這一戰,來顯示他的武勇,顯示他的軍威,進而懾服天下諸侯。雖然心中都知道,但在絕對的實力之前,他們只得退讓——實在沒有辦法與他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