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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公板著臉點了點頭,他聲音一提,朗朗地說道:“老夫以為,婦人之德,在賢!賢者,忠於國,順於夫,安於室,遵於禮,敬於理!夫人以為如何?”
衛洛知道了,她知道藥公因何不悅了。
她微微一笑,轉眸看向樹林深處,輕嘆一聲。
藥公顯然對她的成見太深了。
他見衛洛轉過頭去,也不等她回話,驀地聲音一提,厲喝道:“而夫人呢?以色誘人,令得君上以二城相換!不安於室,已為君上之妻卻私奔於楚,將君上置於極險之境!而今,夫人剛剛歸來,便驅逐後苑諸姬。夫人以為,你之所為所言,可稱賢否?”
藥公鏗鏘有力地說到這裡,重重一哼,又說道:“若不是這次你退秦楚有功,老夫實不屑與你這匹婦多言!咄,為了固寵,竟無視君上之威,如今諸國使者,賢士劍客,眾口紛紛,都在屑笑我君!夫人如此行為,可稱忠乎?”
藥公活活不絕地說到這裡,重重地哧笑一聲,朝地上啐了一口後,怒喝道:“你這樣的婦人,既無忠又無賢,憑著口舌之利,言辭滔滔。仗美色而惑上,巧言令色無羞無恥!咄!如此匹婦,怎可為君上之婦?怎可為晉人之母?羞乎!慚乎!”
藥公的聲音很不小!特別是最後喝罵她的幾段話。
他痛罵她的鏗鏘之音,在眾歸客的喧囂中,是那麼響亮。
因此,他的話音一落,衛洛便發現,自己的身周在不知不覺中,圍了百數人。而且,後來還在絡繹不絕地增加。
這些來自各國的使者,都放棄了歸府,他們——圍上,對著她指指點點,交頭接耳。
在眾人的指點中,盯視中,藥公是一腔凜然,表情洋洋自得。
衛洛靜靜地看著他。
在一片越來越大的嗡嗡議論聲中,衛洛開口了,“有所謂,君子為尊者諱!公在此人來人往之處,對我堂堂晉夫人如此唾罵,將君上之顏面置於何地?”
眾人怔住了。
沒有人想到,衛洛不但沒有為自己辯護,反而一開口便是指責藥公。
此時的衛洛,從容淡定,目光如水,一襲尊貴的紅袍顯she下,那絕美的面容是如此的雍容華貴。竟在不知不覺中,有種懾人之威。
因此,眾人安靜了。
藥公瞪大眼看著衛洛,他張了張嘴便要喝罵。
不過,衛洛不會再給他活活不絕開口的機會了。她聲音一提,沉沉地喝道:“公如何行為,是真忠於君上乎?還是想借唾罵我這夫人,踐踏我這夫人,而得以揚名於天下?”
藥公簡直氣結了。
他伸出手指,喘著粗氣怒喝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在一眾交頭接耳中,一輛馬車急馳而來。
衛洛等人都沒有注意到。
衛洛靜靜地看著藥公,看著眾人。四周已圍了數百人,陣陣私語聲中,衛洛可以看到,藥公所說的話,引起絕大多數人的共鳴。
不管如何,在時人的眼中,在天下男人的眼中,衛洛的所作所為,是離經叛道,不可理解的。
這一點,縱使她口才再好,也無法改變。
衛洛突然感覺到很疲憊。
這時,藥公的怒喝聲又急吼而來,“你這婦人,休得旁觀左右!你可敢回答老夫剛才所問?”
藥公的吼叫聲中,一個腳步聲傳來。
衛洛沒有回頭,可她不回頭,也能從那數百種喧囂聲中,聽出近在自己身後二十步處的腳步聲,是屬於涇陵的。
她靜靜地望著藥公。在藥公的憤怒,眾人的指責中,突然之間,衛洛感覺到了委屈和疲憊——她,在孤軍作戰,而這僅僅只是開始。
衛洛,一直不是一個足夠勇敢,為了愛,可以義無反顧,不惜一切的人。
一直以來,她都習慣獨自一人,習慣著強迫自己堅強起來,來承擔命運的波瀾。這陣子,涇陵的愛給了她勇氣,可是,她還是膽怯的,是不安的,是心虛的。因此,她很容易便在指責中感覺到了疲憊。
在藥公的咄咄逼人中,她垂下了雙眸。
半晌半晌。衛洛的聲音幽幽地傳出,“公既恨我入骨,何不與君上言?若君上實不能容忍妾之所為,一切可解!”
她的聲音雖輕,雖飄忽,卻左右數百人,可以清楚聽到。
涇陵更可以聽到。
在藥公收斂怒色,暗暗尋思之際,衛洛忽然一笑,這一笑,很是飄渺,她轉過身去,紅袍飄拂,長袖一甩,竟是不管不顧地向樹林深處走去。
當她走出了五步,正準備咆哮喝止她的藥公,聽得衛洛的聲音如幽靜寂寞的雪水般流淌而來,“明月千秋,春風不老。我有武勇在身,這天下之大,無處不可去。這世間華景萬千,無處不可賞。公何必惱怒至此?一切裁之於君上,若實不能容,棄之又如何?”
聲音很幽,很淡。
在一地銀光中,衛洛幽幽地聲音灑滿天空,重重地砸在涇陵的臉上,令得他的臉色時而鐵青,時而蒼白如紙。
第五卷鳳翔雲天第三百零七章相好
衛洛走入樹林中,慢騰騰的,她來到了剛才與越嫡公主見面的亭台處。
她坐上白玉欄杆,望著月光下那流淌的湖水發起呆來。
剛才,當著那麼多人甩出那句話後,她並沒有感覺到痛快。如果她對涇陵的感情沒有這麼深,許會感覺到痛快吧?其實,這兩天,她的內心深處,是埋怨涇陵的。埋怨在姬妾一事上,他的冷眼旁觀。
這個時代,盟約誓言,才是取信彼此之道。因為血脈傳承並不被看重,所以聯姻對於政治上的意義,遠小於後世。也因此,廣納姬妾,對世人來說,只是一種風俗和觀念,一種繁衍子嗣,延伸了千百年的習慣。這種事,只要涇陵出面,果斷而直接地向世人說出,他只要她一人。那麼眾人再驚然,在舉世喧譁後,便會慢慢接受。
而她一個婦人,為這種事強出頭,那責難和唾罵,會是永世無休。因此,衛洛會有這種埋怨心裡。想到這裡,衛洛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搖了搖頭,輕輕將額頭抵在柱子上,久久久久,都一動不動。
在衛洛望月悲春之時,臉色時青時白的涇陵,長袖重重一甩,轉身大步離去。
他的出現,並沒有驚動眾人,所以他離去時,也沒有什麼人注意。不一會,涇陵來到了他的居所。他筆直地端坐在榻上,面無表情地盯著前方,任由宮女們把酒水擺上,把糕食布上。見到眾宮女退去,涇陵低沉地說道:“請穩公來。”
“諾!”
不一會,穩公來了,他大步走到涇陵的對面坐下,自顧自地斟酒,飲酒,涇陵沒有動,他兀自面無表情地盯著前方。
直到穩公連喝了三樽酒,他才聲音沙啞地開了口,“我這婦人,侍寵而生嬌!稍不如意,便當著眾人說要離去!咄!難不成,她要我這堂堂丈夫,一國之君,向她乞憐低頭,百般苦求?”
涇陵慢慢閉上雙眼,喃喃說道:“離去,離去,再三以離去相脅!咄!欺我太甚!”
沉默半晌,穩公嘆道:“君上對婦人情深難持,婦人只是一婦人,眼淺心狹,自是趁勢而上,動則相脅。若能待她如尋常之婦,恩寵與否全在君上一人,豈會有此等事發生?”說道這裡,穩公皺眉又到:“藥公當眾喝叱,其言咄咄,太過羞辱於人。實是全然不顧婦人尊嚴。”
涇陵仰頭,把樽中酒一飲而盡。他把酒樽朝几上重重一放,冷冷地說道:“小兒方才所言不虛,藥公如此行為,實有藉機而揚名之念。此老我望之頭痛,若不是諸事繁多,萬不會把他從封地調回。罷了,過兩日再把他使回封地。”
他顯然心情極度不好,說了這句話後,只是一樽又一樽,不停地喝著酒。一刻鐘後,一個劍客向他們起來,大聲稟報著,“君上,藥公在外求見。”
“言我已睡,不見!”
“……喏。”這劍客還是第一次看到君上撒謊。遲疑了一會後,轉身向外走去。
涇陵猛地抬起頭,把一樽酒狠狠灌入口中。
穩公見他如此,連忙喚道:“君上,保重身子為是。”
涇陵低下頭來。他的頭低得太快,竟是重重地一下叩在几上。穩公剛要起身把他扶起回房,涇陵的聲音喃喃地傳來,“穩公。”
“然。”
“自與小兒相識以來,我心大悲大喜。歡喜時無以復加,心痛時亦無以復加。這是障,這是障啊!”
穩公無言以對。半晌後,他才瞪著眼,吹著黃鬍鬚猶豫地回道:“臣近歲問盡匹夫匹婦,得聞,此等事亦屬尋常。少年兒女,痴迷對方,為其時悲時喜,並不罕見。”
涇陵沉默了。
許久後,他突然低低的,幾不可聞地說道:“今日方知周幽王。”今天才知道周幽王的情不自禁。
想那周幽王,為博褒姒一笑,竟不惜點燃烽火戲諸侯。痴迷於一婦,確實憂喜不能自主啊,她一言一語,一顰一笑,可令得堂堂丈夫,不是置於死域,便是升至崑崙仙境。竟是不由自主的一再退讓,一再退讓啊。
他的聲音太低了,穩公正在尋思際,沒有聽清他的話。
倒是涇陵自己,這話一出,給駭了一大跳。他連忙閉上嘴,把酒樽重重放在几上。右手扶額,一動不動。
好一會,他聲音平靜地說道:“夜深了,公可退。”
穩公雙手一叉,道:“君上保重。”
穩公離去時,涇陵已有了三分酒意。他實是喝得很多了,無奈這時的酒度數極低,而且他們平時把酒當茶喝,酒量極大。所以一直喝一直喝,他都沒有醉倒。
他右手扶著自己額頭,一直都沒有動。這個時候,他的心跳有點亂,剛才那句無意識的自言自語,可把他自己給嚇壞了。
衛洛在亭台中鬱結了一陣後,心中已生出不安。
她的不安,是因為後悔了,她不該在那種公眾場合,在諸國使者面前說出這樣的話來。要說,也要私下說才是。
涇陵畢竟只是這個時代的人,自己現在做的事,對他來說,是顛覆了他固有的觀念,是他聞所未聞,不曾想過的。正如藥公所言,自己的所作所為,已令得世人恥笑於他。自己,不應該這麼激烈地相逼啊。
咬著唇,衛洛緩步向涇陵的居所走來。
來到院落外,她一眼便看到院中火把騰騰。
眾人看她走近,都是略略一躬,向上舉戈示敬。這些衛洛沒心情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