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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命運多桀的二多子(1)
安娜再次懷孕了,確切地說是動機不純地懷孕了。從內心講,安娜有我這個寶貝女兒就已足夠,我小的時候曾被人稱為神童,能言善道。安娜一心想把我培養成中國的居里夫人。安娜的理論是孩子貴不在多而在精,她比較推崇精品文化。瑪格麗特·米切爾一生只出一部書《飄》,但安娜百看不厭,遠勝過瓊瑤的瘋瘋癲癲。安娜為標榜自己的檔次,到現在都不看瓊瑤電影。
一夜間傳來了計劃生育的風聲,省城裡開始宣傳一個孩子好。安娜對強勢宣傳的政策抱有牴觸情緒,凡是出台"東風吹戰鼓擂"的政策,她認為從根兒上就"毀人不倦"。想到自己一生都毀在一拍腦袋就乾的決策手裡,哪能都三十了,還老像算盤珠子似的任人撥弄?雖然以前不計劃的時候她非常痛恨,因為家裡兄妹太多,直接影響生活質量;但現在計劃了,她也反對,總之怎麼都伺候不好她。"天生造反派,孫悟空的後代"--王貴一向這樣批評安娜。何況中國人好像都有種生存緊迫感,凡是說某樣東西馬上要限量供應了,大家都趕緊囤積著,先別管用著用不著。所以,從1977-1979年,全國在風口上囤積了大批二胎。
王貴也想要個兒子,畢竟從鄉下出來,若沒帶個帶把兒的回去,好像後脊樑有點涼。鄉下人最惡毒的咒罵就是"房斷梁,米短倉,斷子絕孫沒福相"。再說大學裡正分房子,眼見著一起入住筒子樓的難兄難弟們一個個憑著戶口本兒上多幾頁紙都逃出去了,王貴也覺得不甘心--若是分房子就憑生育能力,那誰不會啊?王貴提出了為了房子大幹快上的家庭計劃,夫妻倆各懷心思,但對房子的追求還是一致的。安娜早就厭煩了半夜蹲痰盂、"嗯嗯"跑走廊的半集體化生活,各家牆挨著牆,別說吵嘴打架,就是放個屁都能聽見聲響。為了一套獨立房,他們空前統一地奔著同一個目標就去了。於是,我弟弟僥倖趕上了末班車。
這小子也多災多難,在安娜肚子裡待到五個月的時候,安娜看見了基督耶穌下凡--高考恢復。安娜已經冷了十多年的心像火爐一樣熾熱。渦輪司機的臉開始在安娜腦海里整夜飄蕩,還有德國的哥廷根大學,還有實驗室里的瓶瓶罐罐,還有黑色的博士帽。最主要的是,她嚮往已久的逃出令她窒息憤懣的牢籠,改變她命運的時候到了!雖然,這希望來得有些遲,但她畢竟等到了。
"我要把孩子做掉。"安娜冷靜地說,"我要參加高考。"王貴的汗倏地就下來了,他知道安娜的夢想,也了解安娜的功底,像安娜這樣離開高中十年都能把元素表一個不差地背下來的基本功,應該說這次高考簡直就是特地為這樣的才女打開的通往天堂的門。王貴的第一感覺是心疼她肚子裡的兒子--他固執地認為,那是個兒子;隨後,王貴也非常清楚地看到自己家庭地位的岌岌可危。安娜之所以屈就著跟了自己,就是因為現實束縛住了她的翅膀,一旦她飛出去了,這個家也就解體了,他將永遠跟幸福生活撒油那拉。
他動之以情:"胡說!孩子都那麼大了,引產不是傷你自己?等你休養好,考試時間都過了。再說,孩子都有生命了,你摸摸肚子,這裡伸個拳頭,那裡蹬個腿,你要殺了他?"他曉之以理:"你都三十的人了,上有老,下有小,怎麼去大學跟那些小傢伙拼?等你讀完出來,就算讀到博士,畢業就該退休了,還能做什麼成就啊!你在現在的崗位上好好工作,憑你的能力,沒準那時候還能混到廠長呢。"他搬來了救兵丈母娘,他知道這是他戰壕里最堅強的堡壘。丈母跳著腳跑過來哭著罵:"你怎麼這麼狠心?虎毒還不食子,你不如殺了我吧!可憐的孩子,真是投錯胎,哪個肚皮不好去,往地獄鑽!學有什麼上頭?你媽媽我一輩子就讀到小學,還不是開開心心?最主要是人要滿足!一條命換一張紙,你還算媽嗎?小心遭報應!你去,你去,你要是殺了這孩子,以後就別回來了!"
安娜的頭,一個已經有兩個大了。
王貴還玩兒了把陰的。這是王貴為了保全這個家,惟一一次對安娜背地裡動手腳,為此,王貴曾暗自發誓,只要成功了,以後任打任罵,任勞任怨,安娜再怎樣虐待他,都受著。
他去找表叔周扒皮,當時周扒皮都混到副廠長了。王貴一進門眼淚就流下來了。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王貴那可是絕望的淚。
第二天,周扒皮就跟人事科打招呼,安娜的檔案堅決不放,安娜的證明堅決不開。這是一條紀律,誰違反誰就別在廠里待。
安娜原本舉棋不定,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究竟應該如何。真去高考,眾怒難犯,就為個大學生的帽子成了千夫所指的罪人,何況肚子裡的小生命,天天在動呢!
但安娜天生反骨,就在她猶豫的時候,突然發現她所有前行的路都給封死了,廠里已經把她邁出去的大門關了。安娜當下不悅。她知道是王貴搗的鬼,你想要兒子是吧?你動用領導壓我是吧?大家一拍兩散,你不讓我考大學,我不給你兒子,分開拉倒!安娜內心原本是希望王貴支持她一把,她想,只要王貴說"你去",她一定不去,她安心守著家過日子,即便真去了,她也會報答王貴,對這個貧賤丈夫不離不棄,畢竟,一夜夫妻百日恩呢!她要的,不過是王貴的理解。事已至此,她的願望徹底破滅,她知道跟這個鄉巴佬,無論是從行動上還是思想上,永遠都是兩條平行線,不會有交點。
第三章 命運多桀的二多子(2)
在她去人事科開報名介紹信被婉拒的那天,安娜一個人躲在逍遙津的小樹林裡失聲痛哭到天黑。晚上萬念俱灰地回到那個冰冷的牢籠,眼裡帶著魚死網破的決絕,一言不發,和衣躺了一夜。第二天,自己去了婦幼保健院。
醫生是一個察言觀色的職業。很多醫生具有通靈的本事,可以號稱半仙。大夫一看安娜的臉色和神情,就決定不給她做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叫你愛人來簽字。這個有危險。"
安娜說:"離婚了。"醫生並不多問,量了量血壓,說,"外頭排隊去吧。"
安娜獨自坐在冷板凳上,一邊是人流室,一邊是產房,都是進進出出,絡繹不絕,只不過人流室外頭的人都垂頭喪氣。這裡等候的,大多沒什麼好臉色,進去的時候一臉沉重,面色土黃,出來的時候搖搖晃晃,臉色煞白;產房外頭的人都伸頭期盼,面帶興奮。安娜應該是惟一隻身前往,如喪考妣的。兩邊都不時傳出壓抑的,或是放肆的哭聲,叫喊聲。安娜一手攥著衣角,一手捂著已經可以看出隆起的肚皮,口中苦澀得像是剛吐過膽汁。不曉得這孩子現在長成什麼樣了?有腦袋胳膊了嗎?小雞雞出來了嗎?能感覺到痛了嗎?安娜胸口陣陣發緊。
"你先去排尿,等下就到你了。"護士出來通知安娜。安娜步履沉重,覺得每邁出一步都像是萬里長征快到盡頭的虛脫。她內心一直不斷問自己:"大學對自己真的這麼重要?重要到要用一條鮮活的生命去換?在我人到白頭的時候,在我辭世的時候,什麼是我最大的遺憾?是一紙文憑,還是丟棄了一個兒子?"可是,安娜並沒有想到王貴,她覺得,無論要不要這個兒子,王貴都已經遠離她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