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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也好,沒也好,反正第二天早上王貴是樂滋滋地將鈔票塞進兄弟手裡:"你嫂子叫帶點
錢給娘,讓她扯件衣裳。"
跟領導硬頂是永遠沒有好果子吃的,一定要迂迴。王貴多年的鬥爭經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我後來的愛人。
"安師傅!這次的梨好多都爛了!"
"安師傅!箱子一打開,上面的大,下面的小啊!"
"姐,我同事講梨不甜,澀嘴!"
安娜每次都要處理這些後續問題,常把她弄得無名窩火。對外賠著笑臉,回家沖王貴發火:"你家那弟弟這樣,叫我以後怎麼做人啊!我自己一輩子都不給人家講閒話,回回都是你給我出難題!以後叫他們不要來了!再來我轟出去!討厭!"
王貴知道安娜受夾板氣了,總是不斷賠笑臉,說,"人家欺負你,不就是因為你好說話嗎?人家來又沒來找我,不都說找大嫂嗎?誰叫你應承的呢?"
"再說了,人家不都給你留梨了嗎?"王貴趕緊從箱子裡挑個大梨,削好了遞給安娜。
"別給我削,我一聞那味兒就噁心!你們都趕緊吃,等下又壞了。王貴!你明天給李主任送點去,就講是家鄉來人送的特產。"
安娜每年這時候都四處送那最後留下的幾箱梨。與其爛掉,不如送掉。
我從七歲起,就能把梨從屁股底下削到頂頭不斷皮,長長盤旋著像條蛇。那都是每天被逼吃梨練出來的。"媽媽,你看!"我曾非常得意地把整條果皮遞給安娜欣賞。安娜哭笑不得。
第二年,卡車照樣開來。
如果一年一次,安娜尚且可以忍受。問題是,鄉下好像把王貴培養進城,目的就是搞個根據地。那邊常常車水馬龍地來,穿梭不斷。今天是二大爺,明天是妗子。來的時候都不空手來,帶點新棉花什麼的;走的時候也不空手走,不是錢就是東西。幾年以後安娜手不緊了,就平添了購物的怪僻,她後來想方設法調到商場工作,簡直是乘工作之便。商場裡什麼打折什麼內部削價,她都門清,沒事就往家裡搬東西,也不管用得著用不著。在我十二歲上,安娜就把給我陪嫁的內蒙古羊毛毯準備好了,以後每到冬天翻出來看的時候都忍不住自我炫耀:"看我多會投資!當時買才七十幾塊一床,現在一千七都買不來了!"不過為此付出的代價是,樟腦丸塞滿柜子,過夏的時候更要頻繁晾曬。安娜一邊感慨便宜買窮人,從調到商場以後家裡沒攢上過錢;一邊又對王貴說:"知道為什麼咱家東西都老用新的了吧?舊的存不住,都給你鄉下親戚拿走了。"反正安娜幹什麼都得拉王貴的鄉下親戚墊背,栽贓起來也比較方便。
安娜總搞不清楚王貴家的族譜。王貴介紹的時候不用輩分的,都先介紹地理位置,"這是村東頭間的老王家兒子,就是我跟你講的他家小五子掉到水塘的那個。""這是我家院子向北、麻油作坊的王四叔的外甥女兒,她舅是我三姨夫的堂兄弟……"安娜早就暈了。首先她辨不清東南西北,其次她弄不清楚裙帶關係,第三她也記不住王貴小時候的故事。總之,她就負責來個人就搜羅搜羅家,看有什麼可帶的。
來就來吧,吃幾頓飯也窮不到哪裡去。可就怕帶問題來,安娜寧可他們是進城旅遊的,可惜不是。通常是誰誰的孩子要入學,求大舅舅幫個忙;或誰誰來看病,請堂叔聯繫個大夫;再就是,誰誰家裡貧困,求大哥哥給介紹個零時工。這種需要能量的硬任務,王貴是完成不了的,總把難題塞給安娜。安娜抓狂的時候會對王貴大叫:"就算當初我嫁個石頭裡蹦出來的孫悟空,都不該嫁你這個豬八戒!老豬生小豬,一生生一窩,淨是你家的事!"安娜發這種火的時候,總忘記自己媽也是共生了十個,當年戴了紅花做英雄媽媽的。這時,王貴便賠著笑說:"你家豬也不少啊!所以我們才相配!你就想想辦法嘛!"
鄉下人並不曉得王貴在城裡不過是個普通教師,官階連九品都算不上,農閒時候一提起話頭就是:"咱城裡有人兒!我大姨娘的小表弟城裡做官兒,你去找他。我給你寫個條子捎個口信就行了!"胸脯還拍得噹噹響。
安娜多少次都下定決心,再來人就給攆出去。臉也拉了,話也出口了,可人家就是不走,你總不能整天讓他們住在家裡吧?越住頭越大,再加上王貴三天兩頭說好話,最後還是得解決問題了事,說不定還得貼上車票。安娜多少年都沒跟老三屆的同學斷了聯繫,誰要找以前的朋友,通過安娜就行了。道理很簡單,安娜這麼多年來,沒少麻煩過任何一位可以用得上的關係。安娜過去是老班長,大家多少還是給點面子的,能幫就幫幫,皇帝家裡還幾門窮親戚呢!誰都能理解。
安娜事情都幹了,還沒落個好。每次辦完事兒都板著臉熊那些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以後別來啦!你以為省城政府是我家開的啊?你動動嘴皮子我們得跑斷腿!"當下他們都頭點得跟個雞啄米似的,"以後再不來了!哪能老給你找事兒?就這一回!"可剛回到村就宣傳開了:"我家找過了,不好去了。你家沒找過啊!你去!你去!"每次來的親戚都說:"你幫誰誰誰了,沒幫過我呀!我從不張口的,親不親一家人。你可不能偏誰向誰!"搞得安娜王貴越辦事欠債越多。鄉下的親戚一說起王貴都是滿臉誇耀:"那小子,真出息!混得好!什麼都能給你辦得了!就是討個婆娘蠻得很,臉拉二尺長,成天介掛個苦瓜臉。"
第二章 皇帝也有兩門窮親戚(3)
"女兒,我告訴你,媽媽這一輩子就吃了鄉下人的虧。以後結婚,千萬不能找鄉下人,不然你這輩子有的煩了,到死都纏不完!"我謹遵教誨,早早就挑了個城裡人。
其實,安娜碰上的還不算最糟。隔壁鄰居李老師的愛人劉醫生,一個非常知書達理的人,說話細聲慢氣,都能叫她家老李的親戚給弄火了。安娜有時候到樓下收被子,看見劉醫生正攤煤球,倆人便能嘮嗑好半天,大有相逢恨晚之感。劉醫生說自己每天忙完了工作到家都
手腳癱軟了,還得伺候公公婆婆。倆閒人什麼都不干,就張口等吃飯。吃就吃唄,意見卻不斷,今天這個咸,明天那個淡。老家來人,老頭老太指使媳婦幹活就跟指使家裡養的下人一樣,連個請字都不說。劉醫生稍微抱怨幾句,老頭老太就拍桌子打板凳,慫恿兒子打老婆或者離婚。最過分的一次,竟然沖劉醫生喊:"你給我滾出去!這個家不歡迎你!"氣得劉醫生當時眼淚就掉下來了,忍不住罵回去:"你給我滾!這家是我的,不是你們的!別搞錯了!"完了又一陣拳腳。
"我多少次都想離,主要是捨不得孩子。我一個人帶兩個怎麼過?把孩子給那樣的鄉下人帶我能放心嗎?老李還不如你家老王呢!老王至少不動手。"劉醫生居然還羨慕安娜?安娜第一次知道她也是被人羨慕的對象,還有人更不如她,心裡頓時平衡不少。原本是去討安慰的,不但賠了眼淚,反要過去安慰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