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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進廁所,安娜就給沿牆的兩個痰盂嚇住了。滿痰盂都是鮮紅的血,還有個白白嫩嫩的、五官眉臉都清晰的孩子塞在裡面,一隻小手就掛在痰盂邊上。一個護士邊洗手,邊跟安娜說:"嚇死人吧?真作孽哦!都八個月了,都成型了。聽說是丫頭就硬打掉。這種父母不如死了拉倒!若不搞死在肚子裡,生下來都能活了。"安娜奔到水池邊狂吐不止,淚水連同胃裡的黏液打濕了衣服的前襟,這次,真的連膽汁都下來了。她眼前是女兒天真的笑臉,叫媽媽的稚嫩聲音,用小手捧著她的臉親呀親,還有滿地的血和一雙破碎的眼睛。

    安娜果斷地走出醫院,頭都不想再回一下。去他娘的大學,回家生兒子去。

    她一出院門,就看見王貴推著二八加重自行車站在門口。她並不說話一歪屁股坐上去,簡短命令:"回家。"王貴的兒子,我的弟弟,是母愛救下來的,是用安娜一生的理想換來的,比金子可貴多了。加上他日後糟蹋安娜的錢,生下來的時候,一斤總能折合一斛珍珠吧?

    在昔日一起進廠當學徒的一些人收拾行李拿著錄取通知書各奔東西的時候,在渦輪司機一手握著離婚證書,一手握著北大物理系錄取通知的時候,安娜正在醫院的產房裡汗流浹背,哀號震天地分娩。醫生倒提著那個粉嘟嘟的肉蛋子,照著屁股吧唧一巴掌,"大頭兒子,恭喜!"  

    安娜心中並沒有多少喜悅。又不是頭一遭做母親,況且這兒子的代價太大……有些人天生就是調皮搗蛋,從肚子裡就能看出倒霉蛋兒的端倪。就好比安娜的這個兒子,媽要追求理想,他在她肚裡做窩;原指望他生下來能幫著分房子,哪裡想到了臨產,學校政策突然變了,為宣傳獨生子女政策,獨生孩子除了享受每月六塊錢津貼外,還能在分房子的時候一個孩子算倆的分。這一來安娜里外折,生老二虧大了。

    "要不是你這個二多子,我怎麼會受這麼多氣?要不是你這個二多子,我怎麼會跟這個鄉下人在一起?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安娜在醫院的床上,當著王貴的面罵那個眼睛都沒睜開的嬰兒。我弟弟一生下來就給扣了這樣一頂大帽子,而且基調也就這樣定下來了。他的小名兒就叫"二多子"。

    除了安娜討厭"二多子",我和王貴還是很喜歡這個小肉球的。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肉球的樣子,屁股連著小腿,胖到看不清楚模樣,哭起來聲音嘹亮。王貴更是有一種失而復得的狂喜,愛不釋手,一想到大胖兒子,在課堂上講課的時候都會笑出聲來。

    我喜歡二多子,還因為他是真正的大救星。我有一種被徹底釋放的感覺。以前沒他的時候,我整天被四隻眼睛盯著,做什麼都能引起安娜與王貴的驚叫和意見不合的爭吵。自從有了二多子,再也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盡可以不刷牙就睡覺,盡可以想吧嗒嘴就吧嗒嘴,盡可以玩到天黑才回家,還可以從高台上往下跳。曾有前輩告訴我:"老大是給老頭生的,老二是給老大生的,主要就是做個伴兒。"我覺得太有道理了,沒我的時候,王貴一人受罵,有了我以後,王貴是牽連受罵,有了二多子以後,我和王貴就多一個陪綁。一旦牽扯到種族問題,我是擔責任最小的。因為我奶奶說女孩不寫進家譜。  

    安娜得了產後抑鬱症。以前的不快統統發泄出來。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流淚,大聲吼叫,人也消瘦到皮包骨頭。那時候我們都不知道有產後抑鬱這個詞,王貴只歸結為心情不好。王貴和我都小心伺候著,大氣不敢出。王貴總偷偷警告我,離你媽遠點兒,小心她罵你。

    第三章 命運多桀的二多子(3)

    二多子沒事總扯嗓子哭,安娜都懶得哄上一哄。哭多了,安娜火就上來了,噼里啪啦在嫩嫩的屁股蛋上一陣亂拍,"叫你哭,叫你哭,喪門星!家裡死人了啊?沒事都給你哭死了!"完了安娜也跟著哭。王貴便慌慌張張把兒子搶過來,不停地抖著,設身處地琢磨著這小傢伙到底想幹什麼。王貴沒帶過孩子,我小時候他在國外。"小傢伙餓了,你餵他口奶吧。"王貴低聲下氣站在安娜身邊,好像犯了多大錯誤,"你喂喂他。"安娜大叫著:"不喂!餓死他!你要的,你自己喂!"王貴笑了,把自己的衣襟掀起來,露出兩顆大圖釘給安娜看,"我沒有

    啊,我要有奶,我還麻煩你幹嗎?借你奶用一下啊!"

    王貴用他特有的幽默總能哄安娜把兒子餵完,看兒子吃飽了,王貴嘆口氣說:"安娜,我什麼都能幹,只要你把他餵飽就行了,孩子都出來了,總不能把他餓死吧?"  

    二多子沒吃好。母親的情緒估計對孩子很有影響,加上安娜自己也不吃什麼,奶水質量不好。二多子天天生病,拉稀,很快就從個肉蛋子消瘦下去。稀屎拉到尿布來不及換,王貴一天天就泡在尿布里,手指頭上給水和肥皂泡出的皺皮都沒下去過。小二子拉到後來半夜抽筋,吃不進奶,於是總見王貴半夜騎著自行車,后座帶著老婆兒子,前槓的小板凳里坐著睡得迷迷糊糊的我,瘋狂向醫院奔去。這樣的故事,在二多子一歲前的日子裡,像電視連續劇一樣上演。

    王貴會在醫院急診室的等候椅上一隻手抱著熟睡的我,一隻手舉著第二天要上課的教案,就著昏暗的走廊燈備課,累了就靠在椅背上打個盹兒。兒子,在不遠處的床上吊水;安娜,頭趴在床沿上休息。

    "這小子真命大!他好想活啊,幾次從險境裡闖過來,真是命大!"安娜以後一直這樣感嘆自己的兒子。二多子幾次病危通知下來,幾次又繞過鬼門關,在跌跌撞撞中長大。一歲以後,竟不怎麼生病了。

    王貴每天課排得滿滿的,下了課就衝進廚房,把兒子的奶泡好,給女兒蒸上雞蛋,拎個方凳倒卡過來,把兒子架在裡面,擱廚房門口眼皮底下,然後在水池裡擇菜。為省時間,他特地在水池上面做了個架子,把書放上頭,邊擇菜邊備課,翻書只要一低頭用舌頭舔一下就翻過去了。一學期下來,王貴的課本右下拐角處總比其他地方松厚一點,全是因為給口水泡過了。  

    "DA!DA!"某一天,王貴擇菜的時候突然聽見緘默的兒子發出清晰嘹亮的聲音。他停下手裡的活兒,眼裡泛出驚喜,衝到兒子身邊,將頭湊近兒子的小嘴邊,想要聽個仔細。"DA!DA!"兒子很費勁,但依舊不停地重複,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勁,晶瑩透亮的口水順著嘴角流。那一刻,王貴覺得憋得慌,他真想歡呼,他王貴的兒子也開口說話了!他不確認這孩子說的究竟是"大"還是"打",但這是王貴聽到的,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音。

    "DA!DA!"王貴騎著自行車,腦子裡想著兒子的聲音,口裡竟然不自覺地重複著兒子的話,聲音響亮到等紅燈的時候,一個老婦女惱怒而不知所以然地看著他。他渾然不覺。"DA!DA!……"

    第四章 我要上學

    安娜要上班了。王貴面臨一個重大難題,他必須得把寶貝女兒我送到幼兒園去。小傢伙可以請丈母來看著,但丈母一個人不能看兩個。最重要的是,我到了受教育的年齡。所有同事的孩子都進大學附屬幼兒園,這沒什麼挑頭,下面就是做我的思想工作。王貴和安娜特地去買了個塑料斜挎背包,上面有個熊貓臉的,裡面放上糖果和畫片。隨即跟我談好條件:"你不哭啊,到學校去跟小朋友玩,還有老師帶你玩,爸爸一下班就來接你。"我隨口就答應了。王貴覺得我還很懂事,挺好商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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