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頁
安娜的臉極其安詳,嘴角掛著淺淺的笑,眼眶裡,螢光閃動。胸膛里卻是一種鑽心的痛,生離死別的痛。一邊是她一生夢想的愛情,一邊是她如呼吸般纏繞不息的家庭。一邊是未來美好的光環,一邊是現實的平淡。
"對不起,我不能跟你走。"安娜的聲音不帶一絲顫動,冷靜而溫柔。"對不起。時間就像河流,只能向前奔走,無法回頭。人不能同時踏進不同的河流,也不可能擁有所有的幸福。既已逝去,就隨風吧。"
安娜非常想將自己的頭靠在渦輪司機的懷中,但她堅持著不去。她不能,讓這一擁毀壞她下了一萬次決心才做的決定。
渦輪司機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站起來的。他離開前,輕輕攬了一下安娜的頭,吻吻她的頭髮,像哄一個孩子,又帶著無限的眷戀。"我走了。"他快步走出安娜的家,將門輕輕闔上。
安娜失神坐著。她已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也記不得自己剛才說的是什麼。"我說的是跟他走,還是留下?"安娜有點恍惚,反正,這兩個抉擇中的任何一個,就好比是拋硬幣決勝負一樣,哪個對她都無所謂。
第八章 我愛我家(4)
真的嗎?真的無所謂嗎?
裝飾柜上的三五座鐘噹噹敲了十一下。安娜突然驚醒過來,她回神的速度之快,仿佛是死去後又重新投胎。該做飯了,再有一小時,王貴和孩子們就回來吃飯了。我是一個媽媽。安娜腦子裡只有這一個念頭。她去廚房洗了把臉,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的平靜,內心的波瀾也瞬間靜止。她忙著把豆角洗乾淨,把肉切成片,把水燒上,打開電視,讓客廳咿咿呀呀
唱戲的聲音傳到廚房。
"劉大哥講話,理太偏……"
"媽媽,我餓了!"兒子先衝進來。
"馬上開飯,等爸爸回來。"
"媽媽,我數學考試卷子下來了。"女兒回來。
"考多少?"
"79。"
"怎麼搞的?這麼差?!"
"老師出題目偏,我們班長這次都才考了92……"
"你還好意思說?人家考92,你才70多!我警告你,下禮拜不許看小說!不考到90以上,我把書櫥鎖起來!"安娜的角色轉換很成功,臉一拉,母親的感覺就回來了,不再是二十年前那個一無所知的柔弱女孩。
"哎喲!腿都站酸了,連口水都沒喝上。"王貴舉著沾滿粉筆灰的手衝進廚房,"替我開開水龍頭。"
安娜側著身打開龍頭,口裡喊著,"開飯開飯!"
安娜把菜一樣一樣端上桌。兒子拿筷子敲著桌子。
"安娜,你做的飯呢?"王貴掀開電飯鍋的蓋子,回頭看看安娜。
"哎呀!"安娜下意識地捂上了臉。
"沒事,沒事。今天下麵條,馬上就好。"王貴系上圍裙去廚房燒水。
"哎呀~~!餓死了!怎麼搞的啊,後勤都搞不好!媽媽你乾脆退休算了!"我開始伺機報復。
周日,安娜破天荒給一家人包餃子。王貴站在後面打下手。
"再加點水,再加點。"安娜口頭指揮。
"多了!肯定多了,等下又加面。這已經一大盆面了。"
"少廢話!我包你包?"
安娜包餃子是受罪。她是上海人,跟王貴以後,兩個人中和中和,家裡的菜不咸不淡,口味不北不南。某天王貴突然想起鄉下老娘包的扁食,口水直流。安娜不服氣,想自己一上海大小姐,搞吃的還能搞不過他鄉下的娘?遂跟自己北方同學現學,但沒學地道,滿桌子麵粉,餃子皮也擀得不利索。儘管這樣,我們還是很快活,吃餃子在我家是件大事。
"哎!你的狐狸臊好像今天走吧?"王貴夾餃子進口的時候,突然想起來了。
"嗯。"
"你怎麼不去送送他?你這個人,真薄情。買賣不成情分在嘛!你連個屁都不放,真是的。"
"吃飯吶!說什麼呢!閉嘴!飯桌上除了廁所你都沒別的話!"安娜最討厭人飯桌上說話口無遮攔。"有什麼好送的?來看看不就行了?還搞十八相送?送到最後送去美國了,叫你連老婆都沒了。"安娜抿著嘴笑著說。
"怎麼可能,我還不知道你?你現在哪裡都去不了。人家不是說嘛,沒結婚的女人是燕子,自由自在。結婚的女人是鴿子,到點就回來。有了孩子的女人是鴨子,屁股後面跟一串。你左翅膀下面掛一個,右翅膀下面拖一個,屁股後頭還牽著我,你去哪兒啊!"
"是哦是哦!要不是你們兩個小討債鬼!"安娜拿筷子在我和二多子頭上各敲一下,"還有一個老討債!"又在王貴頭上敲一下,"我早都不曉得飛到哪兒去了!"
晚上忙完一切,安娜和王貴上床熄燈睡覺。突然,安娜在黑暗裡一把捧住王貴的臉,"你……認識我這麼都年,好像沒講過'我愛你'吧?"
"啊?!"
"你說,你愛我嗎?"
"咦?今天發神經啦?"
"問你呀,愛我嗎?"
"嗯。"
"嗯是什麼意思?"
"嗯就是嗯啊!"
"不行,你就要說出來。心裡有愛就要說出來。"
"哎呀,都七老八十了怎麼討論這個話題?睡覺睡覺!"
"好啊!你今天不講就不許睡覺!"安娜真生氣了。
"我的天,愛這個東西,還有強迫人家講的,不講不給睡覺?!什麼世道?!"
"你到底愛不愛!講一下有什麼關係?"
"好,好,我講,我講,愛。"王貴哭笑不得。
"愛什麼?"
"還不行啊!"
"愛什麼啊?"
"愛你愛你。"
"你完整說一遍啊!"
"哈哈……"王貴都快笑暈過去了,"愛不是靠說地,愛是靠做地!"王貴伸手示範。
"你討厭!……沒正經!"
安娜到現在都沒討到王貴一句完整的"我愛你"。
外三篇
風月(1)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獻給77、巴兄以及所有網蟲們的似水流年
風月早已逝,花是舊年紅。
這個故事的前半段我是聽來的。因為在我們那個大院裡流傳甚廣,版本也不盡相同。我實在難以想像眼前這個糟老頭子就是那個故事裡的風流才子。他都老到失去作為一個人應該享有的最起碼的尊嚴了,讓你根本不想再多看他一眼。走路巍巍顫顫,手裡的拐棍跟他一起晃悠著,仿佛四級以上的風就能令這個組合隨風而逝。他的臉上總掛著痴呆的微笑,口角的涎水止不住地往下巴上淋落著。於是他的胸前被家人用大頭針別著一小塊毛巾,如用餐的孩子。他得了老年痴呆。幸好還沒呆到不識回家的路,每天傍晚獨自出門散步,目不旁視地重複著單一路線,然後按時回家。這個楊姓老婦人卻還依稀可見當年風采。雖然高雅的長裙難以掩蓋明顯發福的腰身,精緻的化妝遮不住鬆弛如面袋般下墜的眼袋,可她優雅的舉止和矜持的微笑,還有那依舊烏黑濃密的髮髻讓你可以立刻斷定當年她曾無限風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