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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天去幼兒園的路上王貴是抱著我去的。他不想騎自行車,主要是想延長安慰我的時間,多給我舒緩點壓力。那時候我哪有什麼壓力呀,我看王貴的思想負擔比我還重。直到進幼兒園大門的時候都是好好的。可是就在王貴跟幼兒園阿姨交代完一切,把我從他胳膊里移交給阿姨的一剎那,我開始放聲大哭:"爸爸!爸爸!……"我反覆叫著王貴,鼻涕、眼淚混雜著汗如雨一起下,聲音異常悽慘。以我當時的智商還不能理解什麼叫上學,只以為王貴有了兒子不要我了。以前外婆就嚇唬過我,說如果我不聽話,王貴就喜歡二多子,不喜歡我了。

    王貴原本送出去的胳膊,突然不由自主地收了回來,開始與阿姨進行孩子爭奪戰。兩個人扭著勁在爭奪孩子。王貴口裡哄著:"爸爸一下課就來接你,很快的,馬上!"阿姨不耐煩而且司空見慣地催促王貴,你快走吧,都這樣,你一走就好啦!"我馬上走,我馬上走!"王貴一邊跟老師保證,還一邊哄著我。他為了要我相信他會馬上回來,還特地躲到不遠的拐角先藏幾十秒鐘,然後突然跳出來沖我招招手,說,你看,爸爸馬上就來了吧?阿姨頓時惱怒,訓斥王貴說:"你搞什麼名堂!趕緊走!"王貴給老師訓得很緊張,倉皇逃出幼兒園的走廊。直到出幼兒園大門,他都聽到女兒撕心裂肺的哭喊。  

    一出門,他看見有個賣冰棒的木箱子。靈機一動,從挎包里掏出喝水的茶缸,一口氣買下十根奶油冰棍兒,趕快跑回幼兒園,躲在門後,趁老師不注意,奔過去把茶缸塞在鼻涕都掉進嘴巴里的我的懷裡,用別在我衣襟上的小手巾給我擦了擦鼻子,親一親我的頭髮,扭頭就走了。

    那天,王貴破天荒上課遲到十分鐘。

    那天,王貴又破天荒提前下課十分鐘。

    整個上午,王貴都在不停地看表,老覺得每堂五十分鐘的課,怎麼那麼長,好像上了一個世紀。

    下了課,他直奔幼兒園,卻並不急著接我,而是很有心計地轉了個圈兒,繞到後院看我是不是沒有受到老師的重視。果然不出所料,我可憐巴巴地坐在水泥地上,跟他早上走的時候一模一樣。雖然不哭了,卻很萎靡,既沒有小朋友跟我玩,也不見老師特別關照。王貴很想沖老師發火:"你怎麼能這樣對待一個新入幼兒園的孩子呢!"

    王貴指責的話都要出口了,結果見了老師還是一連賠笑,只暗示"讓您費心了,孩子還小,剛進幼兒園,請您多多關照啊!"老師答應得倒很慡快,反正已經答應過幾百回了。

    "爸爸來接我!……"這是我起初每天摻雜著痛苦的眼淚和放肆的嚎叫向王貴告別的話。那聲音簡直就像刀一樣在挖王貴的心。有好幾次王貴都下狠心,不送了不送了,就放家裡給丈母看著。  

    安娜對孩子的教育問題非常冷靜。她和老師一樣像個局外人:"每個孩子都這樣的,你怎麼跟孩子一樣弱智?"在安娜的堅持下,我才得以繼續我的求學生涯;不然,我生命中的早期教育,也許就給王貴抹殺了,而我的履歷也只能從小學填起了。其實現在填履歷的時候,我也是從小學填起的,否則填不滿那長長的橫線。我曾經非常羞愧地看過一女同胞在第一欄里就直接填本科,因為她好像讀了三個碩士和一個博士。我常自卑受得教育太少,連履歷的起點也要比別人矮了一大截。但惟以自慰的是,我從落地起就待在大學,到成人後離開大學,我的校齡比很多人的工齡都長。上至校長,下至校門口修鞋的,大多都認識我。王貴後來雖貴為一個大系的系主任,也經常被人冠以我的名頭,"XX的爸爸"。我是跟安娜姓的,王貴因為沾我的光,也常被認識我卻不認識他的人改姓了安。"你是嫁給我的,你哪裡有資格娶老婆?要不是我救濟你,你到現在還是單身漢呢!"安娜經常以這樣的玩笑來肯定王貴的家庭地位。"對,對!"王貴並不以為意,他一點不覺得羞辱,什麼嫁呀娶的,反正你是我孩子的媽就行了。誰嫁誰不一樣?

    "你孩子剛上幼兒園的時候哭嗎?"那一段時間,王貴突然變得婆婆媽媽的。  

    他以前總體上還算得上個大男人,不屑於跟人討論這樣的話題。可是從我開始上幼兒園起,王貴的身段就突然放下來了,經常向人討教教育孩子的問題。"你孩子剛上幼兒園的時候哭嗎?"他逢人便問。在得到肯定答覆後,便如同找到知音般小心發泄心中的牢騷,諸如老師不是特別在意啦,孩子每天哭得筋疲力盡以至於回家倒頭就睡啦……他不敢太放肆地評論老師,怕傳到老師耳朵里,所以每次訴苦還得斟酌詞句。別人都略帶同情地敷衍他:"都一樣哦,都一樣……"

    第五章 經濟危機(1)

    有了二多子以後,安娜與王貴明顯感到生活質量下降,經常入不敷出,沒到月底就已捉襟見肘。以前,安娜和王貴都是把工資連同工資條一起放在家裡桌子的中間抽屜里,誰用誰拿。因為家裡的日常採買都是王貴負責,安娜其實很少從裡面拿。但是偶爾拿一次錢給兒女添點衣服什麼的,就突然發現抽屜里的錢不見了。安娜搞不懂為什麼每次輪到她用錢的時候抽屜總是空的。

    到月底的最後幾天,兩個人對著空空的米缸不住嘆氣,進而檢討花銷。因為安娜不花錢,最後的結果總是安娜把王貴罵一頓:"錢都給你花到哪去了?我吃沒吃著,穿沒穿著,什麼都沒感覺到就沒有了。你說,是不是又給你媽寄錢了?"安娜總疑心王貴在規定額度以外偷偷給家裡寄錢,到死都不能和農村斷了根兒。"天地良心!誰給家裡偷偷寄錢出門叫車撞死!"王貴非常委屈。"那錢呢?錢都到哪去了?難道給你拿去養小老婆啦?"安娜一發火就口無遮攔。她明明知道這根本就是廢話,誰能看上豬八戒一樣的王貴哦!倒貼都送不出去。不過說這個話她覺得很解氣,說完連自己都忍不住笑起來。王貴覺得像個冤大頭,自己沒幹什麼呀,怎麼錢就沒了?正想反擊,見安娜笑了又升不起火來,說:"不都花在孩子身上了嗎?天天吃天天喝的!"但剩下幾天的日子總要過啊,再吵,四張嘴都要吃飯的。  

    每次吵完,安娜就一跺腳跑回娘家去。她一進門,她爸爸就不聲不響塞給她五塊錢,然後低聲囑咐她:"不要告訴你媽啊!不然其他兄弟姐妹知道了我不好做。"她媽也在房間裡等她,一把拉過她說:"不要響,給其他兄弟姐妹知道了我擺不平。"然後再塞她五塊。臨走,父母聚一起,很冠冕堂皇地遞給她一包米和幾樣葷菜叫她帶上,估計這是每個兄弟姐妹都有份兒的。

    安娜就這樣連蒙帶騙帶拐地從娘家搜刮油水,也過了好一陣子。只是王貴每次看安娜從娘家帶救濟回來都覺得很慚愧,男性自尊很受傷害,一個大男人,居然靠老婆向娘家伸手要錢過日子。月底那幾天,王貴總是覺得直不起腰來。

    安娜關起門來罵王貴是家常便飯,出門在外卻很給王貴作臉。她偶爾去娘家送東西都趁兄弟姐妹在的時候,叫王貴提著進門,當著弟妹的面兒也對王貴非常恭敬。而她去要錢的時候都獨闖龍潭,不想叫丈夫面上無光,更不願叫父母看不起王貴。她覺得若是旁人看不起她丈夫,也就是看不起她自己。無論她多想跟王貴脫離干係,但現實明擺著,他們倆早就拴一根繩兒上了。所以王貴從這點上很是喜歡安娜,覺得她識大體,不像有些婦女那樣扯著嗓門跑二里地外追著丈夫罵。雖然大學裡很多女同事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可處理起家庭問題來,怎麼看怎麼像鄉下婆娘。這點上,安娜又顯出她非比尋常的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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