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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看王貴學英國文學,就跟他侃起了十四行詩。誰知王貴對這很不感冒,王貴最喜歡的是河南梆子,可以一個人又扮男又扮女唱一整台。安娜當下心就涼了半截。王貴的審美觀點堅持了三十年不變,到現在還是喜歡聽梆子和豫劇,後來洋氣一點了,就喜歡鄧麗君的靡靡之音,能把"美酒加咖啡"整曲連過門都不落地唱下來。每當安娜在家聽施特勞斯的時候,王貴就說彈棉花的又來了,那算什麼呀,連個歌詞都沒有,怎麼記得住?
第一章 感謝外婆(2)
安娜見了王貴兩次以後就決定斷絕關係。起因是王貴請安娜看電影,之前很愚蠢地一起去吃了碗面。王貴是見飯不要命的主兒,以前在家鄉餓慣了,到大學裡才開始吃飽飯,能有碗陽春麵吃,一定是連點油渣都不剩的。安娜見王貴並不推讓,用筷子夾起一大縷麵條,往空中徑直拉起,還在筷頭上快樂地抖幾下,哧溜哧溜吸進肚裡,聲音大得像餵豬一樣,頓時鳳顏大變。她用腳踢踢王貴,小聲說,慢點兒吃。王貴居然回答,慢就涼了,涼就不香了,並不理睬安娜的勸告,風捲殘雲般消滅了麵條,吃到鼻尖冒汗。安娜大失所望。根據她的小
資論調,吃相即教養,她實在無法跟這樣一個毫無教養可言的人共同生活在一起,特別是無法想像今後的孩子的模樣,腦海里浮現三個字:種不好。以後安娜每每看我不順眼的時候,都牽扯到王貴,最後的總結髮言定然是:唉,不怨你,實在是我選的種不好。
安娜哭著跟媽媽說要跟那鄉巴佬一刀兩斷。媽媽甚是老謀深算,不動聲色地說,你帶他來見見我。
王貴的圓滑與乖巧在見老丈母的時候充分體現了出來。雖然只見了安娜三面,卻一進門就沖丈母喊媽,其親熱程度讓丈母眉開眼笑,沒有理由懷疑他不是發自肺腑。經歷了前次麵條風波,看著安娜毫不留情地負氣而走後,王貴這回學乖了。丈母做了頓紅燒肉,他只禮貌地夾了一塊,並且連連點頭夸媽媽手藝好。後來我問王貴,就那麼一塊,你吃出味道了嗎?王貴說,剛進口就化了,心裡痒痒的,回去以後三天都在回味那紅燒肉的味道。我暈!你相信嗎?當個年代,只一塊紅燒肉就可以壓過小周旋的魅力!他腦子裡想的不是玉女,卻是紅燒肉!
丈母手一揮,就把安娜的終身定下了。丈母說:"人家是三代貧農,出身多正?高中入黨,底子多硬?學的是洋文,以後你就吃香的喝辣的吧。眼光放遠一點,好看有什麼用?不能當飯吃。想想你的年齡,看看你的出身,不過是個臭皮匠,有人不嫌棄你肯要你,算你走運!"安娜一腔悲憤,委屈地嫁了。在現實面前,愛情的幻想成了幼時珍藏的鵝卵石,讓人喜歡卻一文不值。
安娜嫁過去後沒多久王貴就援外了。我是在大家的羨慕中出生的,當時王貴在非洲坦尚尼亞做翻譯,幫助修建坦贊鐵路,常常寄奶粉衣服和錢回來,安娜還拿著兩個人的工資,小日子很是滋潤。我從小就相貌俊美,人家都誇讚"還好不像爸爸"。安娜也為此得意了好久,認為基因分配很成功,把有害的那一部分略去了。直到我大了以後,安娜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她每次罵我,都說:"長了一副豬腦子,像極了你爸爸!"上帝對DNA的分配的確是公平的,他給了我小周旋的容貌,也把天蓬元帥的腦子給我了。不過如果叫我選,我還是不希望自己擁有天蓬元帥的外貌。至少,現在我比較容易嫁掉,只要找副大腦就行了。
第二章 安娜首戰告捷(1)
婚姻是一碗牛肉麵。浮在上面的寥寥幾片牛肉,不過是為了使寡面下咽而已。這是安娜看王貴吃飯的時候總結的哲理。因為婚姻中的快樂對安娜來說實在是太少了。
結婚以後,家庭爆發了數次以生活習慣不和諧為起因的大戰。首先是用水問題。安娜對遣詞造句特別有研究,她總可以把市井粗語化為陽春白雪,讓你覺得生活是一盆插花藝術。比如,安娜最聽不得的話是"拉屎",讓她覺得形象到可以看見排泄物的樣子,盤旋著上升,
冒著熱氣。安娜從小就教育我說,上廁所如果非要表明其時間長短,就用"嗯嗯"或"噓噓"代替,既文雅又俏皮。所謂用水,在王貴嘴裡就是洗腚。安娜堅持要王貴每天上床以前用水。王貴甚不以為然。一個禮拜都洗一次澡了,還每天跟個娘們兒一樣蹲地下洗腚做什麼,這有損王貴的大男人自尊。兩個人從暗鬧發展到明吵,安娜設的底限是你不用水就不要碰我。於是家裡常會看到比較滑稽的場面,王貴隔三差五洗腚,洗腚成了一種暗號。王貴其實非常惱火,覺得自己為了求歡--一個很正常的婚姻權利而卑躬屈膝。王貴曾為尊嚴而冷戰過,不過最終都以自己的徹底失敗告終。幸好王貴心胸比較開闊,自我解嘲說:"孔雀求歡前還開屏呢!不就洗腚嗎?"我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王貴接受了這一事實並發展到自覺自愿。反正上次我回去,安娜私下裡贊口不絕:"你爸爸現在每天不用水都睡不著覺,比我還愛乾淨。"
其次還是吃飯問題。安娜為了王貴的吃相,不曉得發了多少次火,流了多少盆淚,她顯然把丈夫的吃相與自己的家教聯繫在一起。朋友家人一起吃飯,每當王貴甩開腮幫子狂吃海喝的時候,安娜的臉就青一陣紅一陣,感覺非常掛不住。安娜自嘲結婚這麼久還能保持良好的身材,實在是因為王貴的吃相影響了她的胃口。王貴其他缺點都能改,就是一上桌就進入極樂世界,天性使然。安娜在多次勸阻無效後,就把全部教育重點放在我身上。從我會拿勺子起就告訴我,不要用勺子刮盤子,顯得一副饞相;吃飯要慢,不要上嘴唇打下嘴唇,食物是抿在口中含化的,不是用牙齒咬斷的。如果我的腮幫子有了明顯的咀嚼蠕動,安娜就面露不悅了,忍不住脫口而出:"改不了的農村坯子。"然後就手刷我臉蛋一筷子。王貴最不能忍受這種指桑罵槐。你安娜可以羞辱我,不可以羞辱我的祖宗;你安娜可以折磨我,不可以折磨我的孩子。王貴看不得我小嘴咧咧,想哭不敢哭的樣子,於是在我噙著眼淚,含著米飯的委屈中,兩個人開始破口大罵。安娜罵人陰損,語言豐富,常可以不重樣地將王貴的祖上八代不帶髒字地唾棄一遍。我長大後曾經冷靜總結過,主要是種族歧視,還有就是城市對農村的居高臨下。王貴罵安娜的語言比較貧乏,翻來覆去就是:"你他媽的有什麼了不起!操!""別他媽的自以為是,操!"有一次丈母蹲點,無意中聽見了,當時不響。過後走到廚房輕輕告訴王貴:"阿貴啊,媽媽沒什麼對不起你,女兒脾氣不好是我沒教育好。但我把她許給你做老婆,還養了兩個孩子,你的話里怎麼能帶上我呢?以後不能那樣講了。"王貴對丈母的感激猶如再造父母,當下點頭稱是。自此,惟一的出氣語言也給封堵了。
從那以後,王貴的語言更加蒼白,無論安娜罵什麼,他只回一句:"罵你自己。"
王貴與安娜另一個不可逾越的鴻溝是王貴鄉下的親戚。王貴的母親曾在兒子婚後來住過一段。安娜起先是抱著善意和友好的態度的,希望能跟家婆處好關係。她為家婆洗頭,抓虱子,將農村的衣服一併扔掉,從裡到外做新的。她還曾跟王貴說起家婆上公共廁所的笑話。當時王貴帶著安娜住大學的筒子樓,廁所公用。安娜在家婆剛到的那天帶家婆上廁所,替她拉開了燈繩。過好一會兒也不見家婆出來,就進去看看,發現家婆正起勁兒地將燈繩往上拋。問她幹嗎呢,老太太說,你拉繩就閃,我滅它不是要扔回去?安娜笑到肚子疼,覺得老人挺淳樸,也蠻會動腦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