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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貴騎著那輛二八加重自行車滿城翻飛,真正為這個家做到了披星戴月。王貴課多的時候,曾經全靠胖大海泡茶發音,有時候喉嚨沙啞到需要用手勢講解他的意圖。每天半夜,他一踏進家門,就癱倒在床上,鞋都不脫就歪頭睡去。安娜只在王貴沉沉的呼吸中悄悄展現她的溫柔:替王貴脫了鞋,擦了腳,挪好位置。關燈前,很仔細地端詳一下王貴,有時候甚至偷偷親一下。也不知什麼時候起,安娜開始覺得,身邊的這個男人常常引起自己的關切和愛憐。
安娜嘲笑自己是日久生情。她拒絕承認愛上了王貴這個鄉巴佬。即便是剛對王貴溫柔體貼過,也轉臉就說:"養個小貓小狗時間長了還有感情呢!"問題是,她慢慢覺得自己有點不對勁了。不僅從生活上照料孩子的爸爸,還從感情上關切他。
有天夜裡王貴一進門,安娜"呀"地就驚叫起來。王貴看安娜驚訝地瞪著自己,不曉得出了什麼毛病,問安娜,卻只答道,王貴你好像有白頭髮了!王貴說,趕緊拔啊!其實,安娜在王貴進門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他的褲門沒拉,第一反應是責備他怎麼這樣馬虎。但話沒出口就止住了。她不知道王貴這褲門敞了多久,跟著他跑了幾個課堂,有多少學生看見了在下面指指點點,但她仿佛看見王貴馬不停蹄,連上廁所喝水都一路小跑的樣子。她覺得很心酸。她不能讓王貴知道了覺得羞愧,因為王貴很注重師道尊嚴。安娜突然擔心起王貴的心理感受起來,她要保護這個大男人的自尊。她什麼都不說,只哄著王貴趕緊休息,卻在熄燈後獨自臉紅著低低啜泣了很一會兒。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安娜隨口一句"你有白頭髮了"竟令王貴開始關注起頭髮問題來。每次經過鏡子的時候,他會不自覺地撥弄一下頭髮,看看有沒有早生的華發。白髮不怎麼看見,他卻發現一個更嚴重的問題:腦門兒變大了!這顯然不意味著王貴在他三十七歲上變聰明了。安娜有個奔腦門兒。女同志大額頭實在不是什麼優點,至少劉海部分很難處理。你搞不清楚是讓劉海遮住腦門反而欲蓋彌彰呢,還是索性梳上去就那麼突兀著。這原本明顯的缺點在安娜嘴裡卻都是花,她永遠在心理上有優勢。她非常自信地告訴王貴:"那是我腦容量大,凸出的這部分都是智慧--聰明容不下了才冒出來。哪像你,豬腦子一個。"然後順手在王貴腦門上拍一把。強迫性記憶久了,王貴也同意奔腦門是美女的一個象徵。
現在,王貴的腦門變大了。換句話說,他開始禿頂了。王貴不敢確定,他需要證明這一點。每次梳完頭,他都仔細搜集掉下的頭髮,洗了頭後也用手指頭一點點撈乾淨盆里的發茬。他把這些落髮都放在一個信封里。半個月後,信封鼓鼓囊囊了。
王貴真的慌了,照這速度掉下去,不到年底自己就該光頭了。王貴的確是個豬腦子,他顯然忘記了還有一部分在生長的。他下了幾次決心,要告訴安娜。他是怕突然某天安娜大叫:"我的天!你頭髮呢?"他得給安娜一個心理準備。
"喂,我頭髮怎麼掉得厲害?"
"大概累的。"安娜在收拾碗。
"好像都開始謝頂了。"
"沒看出來。"安娜在擦桌子。
"你看都不看!"王貴覺得安娜一點都不關心他。
安娜停下手,眯著眼睛,歪頭看看,"掉就掉唄,你多點頭髮少點頭髮對整體局面沒什麼影響啊?本來基礎就不好,缺了哪兒不怎麼看出來的。"
第六章 王貴扒分(2)
"爸爸老啦,孩子啊!"王貴摸著我的頭,聲音里竟有些淒涼。
安娜哈哈笑了。"你該高興啊!你終於等到這一天了。醜人都巴望自己快點變老,因為人老了就沒有丑俊的區別了。如果我們倆一起變老,損失大的應該是我呀!"
安娜一開始就給王貴定下了很輕鬆的基調:頭髮多少並不重要,因為跟他眾多的缺點相
比,這不是最糟糕的。男女的視角的確不同。安娜長第一條皺紋的時候趴在王貴眼皮底下,叫他找。王貴半天都沒找著。王貴一點不覺得安娜的臉因為多了一條皺紋而有了明顯的變化。安娜卻受了很大刺激,突然間抱回一大堆膏啊霜的,整天對鏡子抹。後來月月長,年年長,安娜也就習慣了。物理上有個定理,似乎是兩個速度相同的物體沿同一方向前進,相對而言是靜止的。其實夫妻倆一起變老,誰也沒覺得各自今天與昨天有什麼不同,今年與去年有什麼不同。有些旁人看起來夫妻間很奇怪的事情,夫妻本身卻不覺得。比方說我現在都三十而立了,再聽安娜稱呼大肚皮禿腦門的王貴為"小王"就覺得很滑稽。"小王"也堅持喊安娜為"小安"。三十年下來,他們自己都沒意識到,再過幾年他們的女兒都要被人稱呼為"老安"了。
女人心思是縝密的。安娜的確不覺得王貴少一撮頭髮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既然王貴心裡彆扭,安娜也就留心起來。她一有空就拿著抹布擦乾淨每個門後牆角。枕頭下面床單上面,床底下的髮絲也一根根揀乾淨扔掉。王貴隔一陣子沒收集到什麼頭髮,也就自以為多心了。某一陣子,我們常看見安娜貓著腰,低著頭,盯著地板,在家一圈一圈溜達。
"媽,你在幹嗎呀?"二多子問。
"找頭髮。這頭髮真討厭。"
褲門事件以後,王貴再出門,安娜都不忘囑咐,"別忙啊,路上小心,上課前照照鏡子,看頭髮亂不亂,扣子扣好沒有,褲門拉沒拉。"安娜在她三十五歲上,沾染了大多數婦女都有的囉唆。
每個學期快結束的時候是安娜的收穫季節。王貴會隔三差五地揣著一疊票子回來,塞到安娜手裡:"數數。"
"多少?"王貴報出一個數字,連同拿錢的收據一起交給安娜。
安娜是會計,數錢很麻利。
"再數一遍。"
"不會錯的。"
"我就是喜歡看你數錢的樣子,那樣認真,像個小傻子。"
安娜嗔怒地拍王貴的腦門兒,"好啊!你也敢嘲笑我!"
王貴這時候才覺得心滿意足,很有男人的威風,說話也很硬氣。男人是幹什麼的?不就是叫女人孩子幸福的嗎?
第七章 不打不行(1)
夫妻倆不愁錢了,卻很頭痛這個兒子。小子從會跑起心就野在外面,用安娜的話說,玩起來不帶三班倒的。"人家回家吃飯了你也玩,人家吃完了出來你還在玩,你都沒有中場休息的啊?"安娜老這樣訓不開竅的兒子。二多子是不開竅,除了瞎玩什麼都不懂,四歲了還不能數到十。他最高數到七,因為家裡上三樓的階梯只有七個。"爸爸,我要下去玩。"二多子每天從幼兒園一回來就要求。"就玩五分鐘。"然後一溜煙就不見了。二多子根本沒時間概念,他嘴巴里的五分鐘是跟家長學來的。等王貴放下手裡的活趕出去看的時候,小子早跑沒影
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