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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以為我們要分開了,所有的關懷都是發自內心的,並不是為了刻意討好--既然都要分開了,為什麼不留點好印象?

    他從不說愛我,卻知道我怕黑,每次上樓前先衝進去拉亮路燈。一起出門的時候我注意路兩邊的服飾,而他卻留心哪裡有廁所。因為我腸胃不好,一旦有感覺,是一刻都忍不住的,他總是很細心地馬上告訴我附近的廁所。這已經成為他生活的習慣了。

    他有時候會忽略我的感受,並不去在意我的那些莫名其妙的風花雪月。在他,這純粹不可理喻:至於為部電影眼淚成河嗎?至於抱著只小鳥感情澎湃嗎?

    但在我遭遇人生重大挫折的時候,他總是非常堅定地站在我身邊,告訴我只要有他在,我就不會是這世界上最糟的人。相依為命的感覺也不過如此吧!

    我常尋找自以為的愛情。因為我喜歡被寵被愛的感覺。我的確找到過我以為的愛情。我很喜歡那個飄渺的男人,覺得對他的感情比對我身邊這個強烈多了。我甚至想拋棄這個家跟他走。結果他說:"你愛他要多過我,只是你並不覺得。"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為什麼我卻像個瞎子?

    我現在過得很隨意,自己想怎樣就怎樣,也給他同樣隨意的空間。即便他把腳都翹到我的眼睛跟前了,我也視而不見。即便他喝湯的時候呼嚕呼嚕,我也覺得聲音自然。即便他的菸灰彈得滿地,我想擦就擦一把,不想擦就任由它隨風吹散。即便有時候他很懈怠,我也覺得隨他去吧!  

    人是人不是神,就那麼短短几十年,幹嗎要把家搞得跟牢獄一樣?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們現在相安無事,有時候還很快樂。

    看過爸爸媽媽的愛情生活。從不愛到愛到無法分開,越老,兩個人的手牽得越緊。

    兩個不相干的人到最後都能變成血親,為什麼我們曾經深愛過,還要分開?珍惜你現在擁有的,多檢討自己,多要求自己,少要求別人,少有不切實際的想法。其實幸福根本就不曾離開。

    王貴與安娜——父母輩的愛情

    第一章 感謝外婆(1)

    王貴原本應該配家裡的遠房表妹李香香。不想共產黨給了貧苦農民王貴深造的機會,儘管王貴高考的時候數學吃了鴨蛋,但憑著傲人的英語和語文成績,堂而皇之地進了省城大學的外語系,主修英國文學。

    那時候安娜是落魄的鳳凰。剛下放回來,堅持著沒嫁給村長的兒子,沒和群眾打成一片。調回城的時候已經是二十六七的大齡女青年了,被分在省城的皮革廠做了一名臭皮匠。

    安娜原本不信命,但經過幾年上山下鄉的洗禮,她已經徹底成為宿命論者。當年她在省城裡是科技大學預科班的班長,滿腦子就是當科學家和出國留學的夢想。沒想到毛老先生一句話,就把她一生的理想葬送了。她覺得自己的命如同一架滑翔機,從出生起就在走下坡路。她小時候是有奶媽的,在大上海被黃包車拉著看包廂滬劇。滬劇界響噹噹的頭牌花旦是她的小奶奶,給她爺爺做小。她家以前在上海有一棟大洋房,她和姐姐住在頂樓一間尖頂、有半圓陽台的歐式閣樓上,和叔叔嬸嬸們的孩子一起跟奶奶生活。媽媽則每天招三姑六婆打麻將。這些都是聽她媽媽我的外婆講的,她自己已經沒什麼印象了,只記得自己曾經有一件白紗軟緞的衣裳。  

    不過幸福的回憶總不久長,餘韻是顆泡泡糖,還沒咂出甜味就過去了。沒多久安娜就跟著爸爸媽媽到安徽那個窮地方支援建設。她常說,這都是命啊!當年很多人往香港台灣逃的時候,她爹已然在香港混上了一官半職,卻因捨不得上海如花似玉的老婆和幾個伶俐孩子,硬是逆流而上回了上海。於是也省卻了一段兩地分隔的日子,要苦大家就苦在一起,不必挨到90年代才能去中央電視台"天涯共此時"里尋親。安娜每每看到電視裡"劉老先生尋找失散多年的女兒,他是1949年去台灣的,當時女兒只有兩歲……"的時候,就感嘆爹當年還不如帶她去了香港算了,現在再回頭尋找她姐姐,也不會有我們這兩個討債鬼。

    安娜到安徽的時候才十一歲。想當初,那裡窮鄉僻壤,連個正經磚瓦房都沒有,街上稀稀落落沒幾個人。她非常懷念上海的小籠饅頭和鱔糊。如今牛奶是吃不到了,反要自己種菜。安娜每天把一馬桶的糞抬去菜地的時候,就開始噁心,幼小的心裡自然而然地埋怨新社會。安娜的牴觸情緒是發自內心的,是刻骨銘心的,是到死都不會原諒的。她的口頭禪就是,要是沒有新社會,我怎麼會到安徽來?要是沒有新社會,我怎麼會下放?要是沒有新社會,我怎麼會跟了那個鄉巴佬王貴?安娜的媽媽倒是隨遇而安的很,到哪裡都是個家--以前做大戶人家的太太,她就安然地由傭人伺候著,後來窮了,她也非常適意地下廚房。老頭子被貶安徽,她原本可以和一群小孩子留在上海,但她毫不猶豫就跟來了,連上海的那種漆紅漆的木箍馬桶都一起帶了來,擺定一副要紮根的樣子。事實上,安娜的媽媽的確是紮根了,以前在上海的洋房裡共生養了九個,到了安徽的糙棚又再接再厲生出了老十來。安娜是老六,是媽媽當時帶來的老大。嬌小姐從天上到地下,開始承擔保姆的責任--替媽媽帶孩子。  

    安娜骨子裡十足的小資。即便穿著短兩寸的衣服,即便吃著榨菜炒青菜,她也會把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她給妹妹扎沖天辮子,並且穿上媽媽僅剩的一件水紅色高檔旗袍在鏡子前扭來扭去。她看的書都是不合時宜的,是被時代批判的。什麼《紅與黑》啊,《牛虻》啊,《哈姆雷特》啊,還有《安娜·卡列尼娜》。她常發的哀嘆就是與安娜同病相憐,她唏噓的就是安娜最後毅然決然奔向火車的壯烈。最動人的死法,就是一頭撞向火車、四分五裂的不妥協。

    高中的時候安娜遭遇了她的初戀:高大英俊的渦輪司機,她的同班同學,也是一個會拉小提琴的小資。那個渦輪司機好像更不幸。父親以前是蔣光頭的貼身醫生,留德回來的。只因陳果夫看中了他美貌的老婆,就很惡毒地將他和孩子扔在了大陸,席捲了他夫人而去。兩個同命人在一起擦出了倍兒亮的火花。渦輪司機甚至教安娜德語,相約大學畢業後一起到德國的歌廷根大學去讀博士。只可惜十年浩劫把兩人原本讀博士的時間都拿去種地放牛了。在安娜皺著眉頭用手團著牛糞、烘乾了當過冬柴禾的時候,渦輪司機正在山間的水田裡噼里啪啦使勁兒地把螞蟥拍出小腿肚子。

    安娜回城的時候,第一次覺得以前憎恨的省城竟這樣可愛;和鄉下的煤油燈比起來,這裡的電燈像個小太陽。她早已忘記了大上海的霓虹燈。

    安娜進廠當學徒沒兩天,廠里人事科長就很有私心地將自己的表侄子介紹給她。原因是安娜在一群剛從鄉下出來的老姑娘里出類拔萃,皮膚雪白,說話儒糯,相貌嗲得像周旋。安娜到現在還跟我說:"我是害怕周扒皮報復我,如果我不跟他侄子談,他就不給我轉正。"王貴的表叔就姓周。

    安娜看王貴第一眼就打退堂鼓了。安娜一直嘲笑王貴是"相貌堂堂的天蓬元帥"。王貴因為是我爸,我一直不覺得他難看,魁梧敦實,很氣派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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