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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心中既是羨慕又是酸楚。當年她與渦輪司機是不分伯仲的,每次考試都是你追我趕、第一第二的成績。原本在同一起跑線上,現在竟被他甩下了一大截。而當年曾經一下課就把全國著名大學排成一張表,翹著腿指指點點選心目中的學校,大有指點江山,激昂文字的那一撥,真正實現理想的,卻只有渦輪司機這一個。人生是這樣的奇妙,每個少年都有美麗的夢想,而能夠奔著目標去的,惟有執著的吧!成功的路上,堆滿了浮屍。"哼,渦輪司機之流就是踏著我們的腐肉前行的!"安娜冒出這樣惡毒的想法。
這二十年,我又得到了什麼?安娜看著散去的人流,心中無限悵惘,仿佛覺得這二十年自己的人生書頁缺了好大一個角,已經影響整本書的故事情節了。
"安娜,我送你回去。"渦輪司機站在安娜身邊。
"不用了。愛人說好來接我的,我打個電話去,等會兒他就來了。"安娜非常禮貌地客套。她的自尊與自卑,讓她主動與渦輪司機拉開了距離。
"不好。我要送送你,想跟你聊聊。當散散步,消化一下。"渦輪司機不由分說,拉了安娜的手就走進蒙蒙的霧氣里。昏黃的路燈下,拉出兩條長長的影子。
早春三月,春寒料峭。沒走一會,安娜就開始抽肩膀。今天她是特意打扮了來的,吹了頭髮,還換上了王貴上次出差時買的羊毛衫,大大的蝙蝠袖,很是別致。問題是這衣服不耐寒,涼風直往心口裡鑽。安娜的胃開始隱隱作痛。
"聽蒜頭說你最近在家休養,沒上班?"
"嗯,胃炎。不曉得怎麼得的,吃飯也正常啊!"
"五臟六腑的病,大多是鬱積攻心。與其說是體病,不如說是心病。重在調養,要放寬心。你呀,就是操心太多!你得這種病我一點都不奇怪,就跟我看見西施捧心一樣。"
安娜覺得渦輪司機話裡有話。"我最煩人做出一副參透一切的架勢,動不動就切入表象看實質,自以為了不起。什麼心病啊?你乾脆擺明了說我整天期期艾艾跟林黛玉一樣沒病裝病不就完了嗎?!"安娜從小就這樣好鬥,伶牙俐齒,一句話都輸不起。
"哈哈,多少年了,你一點沒變嘛!"渦輪司機脫下西裝給安娜披上,又在安娜肩膀上握了一握,"怎麼還跟小刺蝟一樣?見了面就跟我頂。唉,當初我就沒教育好你。失敗啊,失敗!"
安娜笑了,"去你的,你才是穿山甲呢!動不動就拿弗洛伊德、叔本華給我扣帽子。每次先給我下個診斷,然後還非得引經據典。你這樣杞人憂天,遲早會成聖人的!"
"不啊,是你的救世主!"
"救世主來得太遲了。沒你我也苟活了二十多年。"
"活是活著,苟延殘喘罷了。"
安娜非常喜歡這樣的鬥嘴與機鋒。她喜歡智慧的男人,欣賞聰明的腦袋。她稱之為思想的匹配。以前和渦輪司機一起,沒事就斗腦筋,從智力題到象棋圍棋,最後發展成純鬥嘴。這種酣暢她很多年沒有過了,因為王貴根本不接下茬,主要是搞不懂個所以然。
"安娜,我會聯繫你的。"在渦輪司機把安娜送到她家樓下的時候,安娜並沒客氣到假意邀請渦輪司機上去坐坐。都夜裡十一點了,估計孩子都睡覺了。三樓上,家裡客廳的燈光透過窗口亮著,映出王貴伏身寫字的背影。四周很安靜,間或三兩聲貓叫。
"明天我給你打電話。"
"嗯。"安娜竟沒有拒絕。
渦輪司機擺擺手走了。安娜沒有動,她知道他會轉身,跟二十多年前送她回家一樣,過十米後會飛來一個吻。當然,也許他已經忘了。
很準。十米左右,渦輪司機轉身,揚手送來個飛吻。一切竟那樣熟悉,安娜回到十八歲的光陰。她竟有些迷惑了。
第四章 青蘋果的歲月(1)
安娜踏進門。王貴伏在教科書上寫著。他抬頭憨厚一笑,"回來啦!"然後繼續伏在教科書上寫著。沒話了。
安娜都準備好告訴王貴是渦輪司機送她回來的,然後跟他講今天的同學聚會。只要王貴問一聲,怎麼那麼晚啊?可王貴什麼都沒問。
"哼!他一點都不關心我,一點都不著急。他要晚回來,我急得心都要跳出去了,追著問他到哪裡去,怕他出事。他根本都不把我放心上,連問都不問,他早就不愛我了!我還把自己當個寶貝!"安娜心裡莫名其妙地生出惱怒。她今天有好多話要告訴王貴,王貴若主動表現一下關心,她就要竹筒倒豆子了。結果……這男人,榆木疙瘩一個!
滿腹的傾訴突然就像翻滾的熔岩到了火山口上被山頂的岩石壓住一樣欲吐不快,沸騰著,灼燒著,熊熊燃燒著找不到出口。
安娜坐在王貴身邊的小板凳上洗腳。因為惱怒,把水踩得稀里嘩啦亂響,還濺出去一大片。王貴依舊沒有反應。
"你一點都不關心我。曉得我生病了也不來接,要我一個人走回來,人家進門了你連問都不問一聲。你的心跟鐵一樣硬,不懂感情!養條狗,還知道主人回來了搖尾巴呢。對你好都是白好,只曉得叫人家付出,根本沒有回應的。石頭扔進水裡連個響都沒有!"安娜沖王貴開始嘀咕。
王貴這才抬頭看安娜,"咦?好好的怎麼又把我比成狗了?說好了你打電話回來我去接你。你不打,我到哪兒去接啊?"王貴申辯。
"我不打電話回來也沒見你著急啊!你要是會心疼老婆,早早就站校門口等我了。我穿高跟鞋,那麼長的路,走回來腳都起泡。你看人家劉老師,愛人稍微回來晚點,到處打電話去問,急得跟什麼似的。你怎麼就沒這個心?"
王貴莫名其妙,放下手裡的筆,有點惱怒地說:"本來聚會高高興興的,怎麼一回來就沒好臉?我又哪裡得罪你了?"
"我氣你沒把我當你老婆!你怎麼知道我是不是路上碰見壞人了?你怎麼知道我是不是出車禍了?你心裡根本沒我!"
"今天怎麼跟吃槍銃一樣啊?"王貴一頭霧水,"這種事情概率很小的!何況你們那麼多人一起,不會出事的。你們班男同學也太功利主義了,看你現在有了丈夫再加兩個油瓶,連送都不送你這朵班花?"
"去去去!老不正經!還花?都爆米花了!"安娜突然覺得自己在無理取鬧,被王貴一句"班花"逗樂了,忍不住笑了起來,也不曉得自己好好地發什麼無名火。
"早點休息吧,我備完課就去睡。記得吃藥啊。"王貴囑咐了一句,繼續備課。
安娜低頭收拾乾淨地上的水,欲言又止地看了王貴一眼,徑直去睡。
"他回來了。"王貴躺下後,安娜還是張口了。
"哪個?"
安娜猶豫了一下,說:"狐狸臊。"
"哈哈,我說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晚?原來是敖包相會。看你回來脾氣那麼大,失望了吧?早知道不讓你去了。見初戀情人是最不明智的舉動,是中年婦女頭腦發昏的臆想。初戀這東西,原本就是紀念青春的,應該保存在你腦子裡。驀騰騰翻出來嚼嚼,嚇自己一跳。肯定看到水桶腰,禿腦門了吧?說不定牙都掉了。回家看見自己丈夫,頓感無比慶幸,證明當年的決斷是英明的。過來,抱抱,老頭安慰一下。"王貴趁機將安娜攬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