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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隨便拿了一張畫,轉身就走,顧銘夕一直看著他的背影,在走到天橋樓梯口時,他一揚手,把那張畫丟了。
畫紙隨著風飄下了天橋,慢悠悠地落在了地面人行道上,有個人剛巧走到旁邊,他彎下腰,拾起了這張畫,仔細地看了一會兒後,他抬頭望向了天橋。
徐雙華手裡拿著這張畫,踱步到了顧銘夕面前,他低頭看著這個無臂的年輕人用腳作畫,顧銘夕抬起頭看到他,臉上露出了靦腆的笑,說:“先生,看看我的畫,喜歡的話挑一張,很便宜的。”
徐雙華年近五十,中等身材,眉目有些疏淡,穿著很普通。他沒吭聲,只是站在邊上看顧銘夕畫畫。
顧銘夕早就習慣了旁人的圍觀,他心無旁騖地畫著,很快,兩隻依偎著的彩色小貓就在他筆下誕生了。
他腳趾夾著筆洗顏料時,徐雙華開了口:“你學過?”
顧銘夕抬起頭來,點點頭:“學過幾年。”
“幾年?”
“將近十年,我9歲開始學畫的。”
“現在多大?”
“21。”
徐雙華又看了看手裡的畫,問:“你這是應試的筆法,你是美術生?”
“啊,不是的。”這個人雖然神情淡漠,但顧銘夕卻覺得不需要提防他,他回答,“我小學裡是在少年宮學,初中以後是跟著一個老師學,老師教的大部分都是美術生,所以畫東西難免有應試的筆法。”
“你為什麼不考大學?”徐雙華一邊問,一邊學著顧銘夕的樣子席地而坐,他盤著雙腿,繼續問,“是因為家裡困難嗎?”
顧銘夕小聲說:“我大學休學了,媽媽生了病,我要照顧她。”
“你爸爸呢?”
“他在外地,他們離婚了。”
“你叫什麼名字?”
“顧銘夕。”
這以後,徐雙華又不說話了,顧銘夕也沒有主動開口,他繼續在畫板上鋪開一張紙,徐雙華就默默地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畫。
這一坐就是兩個小時,最後,徐雙華什麼都沒有說,起身走了。
後來的幾天,顧銘夕時常能看到這個中年男人,他們沒有再聊過天,那個人只是站在他旁邊,或是坐在地上,看著他畫了一張又一張。
直到有一天,徐雙華說:“小顧,你把東西收拾一下,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隔了這麼多天,他就對顧銘夕說了這麼一句話,換成別人,肯定不會答應,但是顧銘夕只是猶豫了一下,就把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他把畫板背到肩上,背雙肩包時有些困難,徐雙華幫了他一把,顧銘夕說:“謝謝你。”
徐雙華淡淡地說:“不客氣,走吧,我的車在下面。”
顧銘夕怎麼也沒想到,徐雙華居然把他帶到了S市鼎鼎有名的一所美術學院,他更加沒想到,這個外表普通的中年人,是徐雙華。
“您是徐雙華老師?”顧銘夕吃驚得要命,徐雙華是國內有名的油畫大師,平時是S市美院的客座教授,對於自己能和這樣大師級的人物接觸,他心裡很有些激動。
徐雙華很難得地笑了一下,說:“你知道我?”
“我的老師經常提起您。”顧銘夕眼睛亮亮的,“徐老師,您把我帶到這兒來,是……”
“我要看看你的基礎。”徐雙華說,“有個班的大一生下堂課要畫石膏,你和他們一起去畫。”
顧銘夕就這麼被趕鴨子上架地去畫了石膏素描,他已經有很多年沒畫石膏了,混在一群大一學生里,他心裡很緊張,最後,他畫得並不好。
顧銘夕能看出徐雙華眼裡的失望,他也知道自己畫得很糟,徐雙華什麼都沒評價,只是開車把顧銘夕送回了天橋下。
停好車的時候,徐雙華對顧銘夕說:“我雖然在美院做老師,但是那些學生都只是學生,不是‘我的學生’,我到現在為止,只收過3個學生,一個在上海開工作室,一個在德國留學,一個去了美國發展。我這個人收學生沒有講究,不在乎那些繁文縟節,我講的是緣分,和天分。”
他看向顧銘夕:“小顧,我和你很有緣分,但是,對不起,你缺一些天分。”
顧銘夕下了車,背著畫板站在街邊,看著徐雙華的車子駛遠。
他不再是十幾歲的毛頭小孩了,顧銘夕知道,他也許是碰到了人生轉折的契機,但是卻被自己的不爭氣給搞砸了。顧銘夕心想,剛才的素描並不是他的真實水平,所以,他不應該輕易地放棄,必須再爭取一下。
顧銘夕喜歡畫畫,當年,他不考美術類,是因為他的文化課成績非常好。要考頂尖的美術類院校,顧銘夕至少需要花一年時間專心準備,最後還不一定考得上,萬一沒考上,又耽誤了文化課成績,就什麼都白忙了。
顧銘夕因為這樣一個機緣巧合認識了徐雙華,他突然覺得自己的人生有了一個新的方向,在家裡想了一宿,他決定,他一定要去說服徐雙華。
顧銘夕不再去天橋擺攤了,他每天都去S市美院,站在徐雙華的辦公室門口,等上大半天。
徐雙華是客座教授,平時很少在學校,偶爾來一次看到顧銘夕,他很驚訝,心裡卻生出了一種反感。
看到徐雙華,顧銘夕立刻跟在了他身後,他背著畫板,說:“徐老師,我帶了幾張素描練習,您能看一下嗎?”
“你的素描我已經看過了。”徐雙華頭也不回地說,顧銘夕還是跟在他身邊:“徐老師,上一回我沒畫好是因為我很久……”
徐雙華打斷他:“真正有天分的人哪怕幾十年沒動筆,一動筆也會是驚世之作。”
“徐老師……”
徐雙華突然站定腳步,回頭看顧銘夕,幾個月在天橋上的風吹日曬,把他曬得黑黝黝的,一雙眼睛倒是很明亮。他的嘴唇乾燥地褪了皮,徐雙華皺起眉,問:“你來這兒多久了?”
顧銘夕答:“一天了。”
“吃飯了嗎?”
顧銘夕搖搖頭,又點點頭:“我帶麵包了,中午吃過了。”
“上廁所呢,自己能上?”
顧銘夕小聲說:“我少喝水就行。”
“胡鬧!”徐雙華生氣了,“顧銘夕,別再叫我看見你!”
他氣得拂袖而去,顧銘夕站在那裡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
幾天後,徐雙華又在辦公室門外看到了顧銘夕,他微笑著說:“徐老師,我把我的工具帶來了,可以自己去上廁所,就是很慢,很麻煩,我也帶水瓶了,今天喝了好多水了。”
“……”徐雙華,“什麼工具?”
“不求人。”顧銘夕咧開嘴笑,“就是痒痒撓。”
兩個人在辦公室門口對峙,一會兒後,徐雙華說:“小顧,你別這樣子,我不是大姑娘,死纏爛打是沒有用的。”
顧銘夕的笑容收了起來,他說:“徐老師,我是真的想做您的學生。”
“為什麼?”
“我……”顧銘夕平靜地說,“我沒有胳膊,找不到工作,我必須要思考自己將來能做些什麼,我不可能在天橋上擺一輩子的攤,我喜歡畫畫,我希望做您的學生,可以真正地學到東西,將來可以靠這個吃飯。”
他說得很實在,但是徐雙華說:“我這裡不是慈善機構。”
顧銘夕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極難看。他胸口起伏了片刻,低聲說:“徐老師,您再給我一個機會,行麼?”
這時,另一個老師急匆匆地跑了過來,看到徐雙華,說:“徐老師,有個事和您商量,今天寫生課的模特兒突然生了病,來不了了,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模特,您看咱們是不是把課給調一下。”
徐雙華掃了他一眼,又看向了身邊的顧銘夕,突然說:“我認為,殘缺的人體會給人巨大的視覺衝擊力,那群小孩兒畫滿身褶子的老頭兒都快畫厭了,說不定換個年輕模特,能讓他們爆發出創作激情。”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顧銘夕:“我可以再給你一個機會,裸模,你肯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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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銘夕站在畫室門口時,一顆心劇烈地跳著。
終於,他用肩膀推開門,慢慢地走了進去。
畫室里有二十多個學生,都在自己的畫架前進行著寫生準備。有人抬頭看到顧銘夕,眼裡透出了驚訝的目光。
年輕的男人?這真的很稀奇。
但是更驚訝的目光是在顧銘夕身上的浴袍被褪下來後,畫室里甚至響起了一片低低的驚呼聲。
渾身上下,顧銘夕只穿著一條灰色三角內褲,二十多個畫架包圍在他身邊,午後的陽光透過畫室的窗子照了進來,灑在了他的身上。
無數的細小塵埃在陽光下飛舞,顧銘夕靜靜地站在畫室中間,他低著頭,含著胸,胸口起伏得劇烈,一會兒後,他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時,眼裡透出了堅定的光。他慢慢地昂起了頭顱,挺直了腰杆,舒展開了他的雙肩。
他從未在那麼多陌生人面前展露他的殘肩,那骨肉被截斷的地方,有著常人很難見到的傷疤。他動一動肩膀,那兩團圓圓的截肢末端就會相應地動起來,骨頭在皮肉底下小小地蠕動,被fèng合在腋下的皮膚緊繃著,還有小小的顫抖。
這時候的顧銘夕很瘦,臉上、脖子和膝蓋下的皮膚很黑,身軀和大腿的膚色卻又很白,整個人黑白分明,看起來很滑稽。
他有一雙修長而有力的腿,有著窄窄的腰和挺翹的臀部,他的肩膀很寬,卻沒有發達的胸肌,這時候甚至能看到一根根的肋骨。
顧銘夕的臉部輪廓鮮明,五官深邃立體,他的眼神平靜得一點波瀾都沒有,仿佛這畫室里二十多人的打量絲毫不會打擾到他的心境。
徐雙華沒有讓顧銘夕擺特別的姿勢,他沒有手臂,很難擺出像樣的姿勢。徐雙華只是讓顧銘夕隨意地站在那裡,年輕的男人始終昂首挺胸,站得像棵樹一般得挺拔,他的視線放空,不知望向了何方,在徐雙華輕聲的指導聲和學生們悉悉索索的筆觸聲中,顧銘夕赤著身子站過了一節課。
下課時,徐雙華親自為顧銘夕披上了浴袍,他拍拍這年輕男孩的肩,說:“小伙子,你不錯。”
離開美院,顧銘夕一時間不想坐車回去,他在路邊發了很久的呆,看到了美院門口的一個公用電話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