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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銘夕想過自己能做什麼,他會畫畫,會用電腦,本來他的英語也是很不錯的,但是這一年多下來,他幾乎沒碰過英語,這時候已經生疏了不少。
顧銘夕給幾家中意的單位打了電話,有幾家知道了他是高中文憑,婉拒了,有幾家約他去面試,他提前說了自己的身體情況,立刻就被對方拒絕了。
就連一家招話務員的公司,都不需要他去面試,顧銘夕說:“我雖然沒有手,但是接打電話是沒有問題的,我用腳做事很熟練了,生活可以自理,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結果,人家直接把電話掛了。
以前念書的時候,顧銘夕就被很多學校拒絕過,民辦初中、重高、大學,甚至是一開始要念求知小學時,學校都不願意收他。
當時,7歲的顧銘夕在校長辦公室里席地而坐,周圍圍了6、7個老師。李涵把一個鉛筆盒、一本本子放在他面前的地上,顧銘夕用稚嫩的小腳笨拙地打開了鉛筆盒,腳趾夾出了一支鉛筆放到一邊,他左腳按著本子,右腳一頁一頁地翻動頁面,抬頭說:“老師,我能用腳翻書的。”
然後,他又用右腳夾起鉛筆,左腳腳趾幫著調整了一下位置,低下頭就在本子上寫起了字。
“老師,我會用腳寫字,我能寫很多很多字了,這是我的名字。”他寫下“顧銘夕”三個字,字寫得挺工整,就是個頭比較大,他驕傲地對校長說,“我還會擦橡皮,用尺子畫線,老師,你們讓我念書吧,我會好好學習的。”
校長問:“那你會自己吃飯嗎?”
顧銘夕連連點頭:“會的會的,我自己吃得可好了。”
“那你能自己上廁所嗎?”
顧銘夕臉紅了:“我脫不了褲子。”但是很快,他似乎想到了辦法,大聲說,“老師,我可以不喝水的,不喝水就可以不尿尿了!”
從校長辦公室出來的時候,龐倩和龐水生等在走廊上,他們是一起來面試的。6歲的龐倩看到顧銘夕就歡天喜地地蹦到了他身邊,她拉拉他的空袖子,問:“顧銘夕,老師同意你來念書了嗎?”
顧銘夕有些得意地回答:“當然同意了!”
……
顧銘夕去了人才市場,他發現,自己在每一個招工單位前面駐足時,如果他在看展板上的公司介紹,面試者的視線就會往他身上掃。但是當他看完了展板,想要向面試者諮詢問題時,他們又立刻把視線移開了,好像一點兒也沒注意到面前站著一個人。
顧銘夕試著向一家單位的面試者要應聘表填寫,那人猶豫了一下後,遞了一張空白表格過來,顧銘夕脫了人字拖,抬起右腳想去接,那人一下子就把手收回去了,他有些不耐煩地說:“算了算了,你填了也是浪費時間,我們不招殘疾人。”
走出人才市場,有一座工字型的人行天橋,這裡位於S市市中心,天橋上路面很寬闊,人流量非常大。顧銘夕背著雙肩包默默地走過天橋,發現天橋上有許多小販,還有一些賣藝者,拉二胡的老人,是個盲人,彈吉他賣唱的男人,是個小兒麻痹症患者。還有一個賣糙編小動物的小販,坐著看不出異樣,但是他身邊有一副腋拐。
顧銘夕在邊上足足站了2個小時,回去以後,他心裡漸漸冒出了一個想法。
一個匪夷所思,卻令他想要嘗試的想法。
後來的三天,他每天都去那天橋上蹲點,他細心地觀察著那些小販的生意狀況,還有行人往賣藝者的錢罐里投錢的情況,他心裡的想法變得越發具體。又過了五天,他對李涵和黃伶俐說,他找到工作了,想去試試看。
第二天,天橋上多了一個年輕的男孩,他剃著短短的頭髮,身形消瘦,膚色偏黑,他穿著乾淨的襯衫和休閒褲,腳上夾著人字拖,席地而坐。他的雙肩下是兩截空蕩蕩的袖管,腳邊有一個大背包,那裡面裝著他帶來的東西。
顧銘夕坐在那個賣糙編小動物的男人旁邊,他垂著眼眸,若無其事地用腳把包里的東西一樣一樣地取出來鋪在地上,A3水彩紙、顏料、調色盤、裝著水的可樂瓶、畫筆,還有四、五張樣稿。
邊上的男人一邊用糙葉編著小兔子,一邊問他:“高壓電打的呀?”
“嗯。”顧銘夕點點頭。
“幾年了?”
“15年。”
“你會畫畫?”
“嗯。”
“以前在哪兒混的呀?”
“……”顧銘夕隨口說,“以前在Z城。”
“那肯定是這裡好啊,S市是省會嘛,這兒人多,好心,大方,給錢慡快。”
顧銘夕沉吟了一下,扭頭說:“我是賣畫,不是要飯。”
“拉倒吧,大家都是殘疾人,別死要面子了,面子能當飯吃嗎?”那男人哈哈大笑,“你都這樣子了,就往這兒一坐,隨便畫坨屎人家就願意給錢,一天賺個200塊絕對不成問題,碰到有大款,直接掏你一張紅的。”
顧銘夕下巴繃得緊緊的,眼神凜冽,他嚴肅地重申:“我是賣畫,不是要飯。”
86、
李涵問顧銘夕:“你找到什麼工作了?”
顧銘夕說:“網吧的網管。”
“你能做麼?”
“能的,媽媽。”顧銘夕笑著說,“老闆人好,只要我做白班,中午還能回來吃飯,工資也是日結的。”
李涵說:“哦……那倒真是一個好人。”
顧銘夕由此開始了他的“上班”生涯,每天早出晚歸,中間回醫院陪母親吃午飯。
坐在天橋上,一開始,他肯定是不習慣的,心裡很緊張,但更多的是一份窘迫。他甚至都不怎麼抬頭看人,只是右腳夾著筆,一張接著一張地畫。他的面前是行人們來來去去的雙腳,偶爾有人在他面前駐足,他不安地抬頭看一眼對方,立刻又低下了頭去。
第一天的上午,他沒有賣出一張畫,賣糙編動物的男人姓成,大家都叫他成大炮。成大炮忍不住說顧銘夕:“小顧,你太害羞了,這樣子怎麼掙得到錢,咱們不偷不搶的,靠手藝吃飯,你難為情個啥。有人來看,你得招呼人家啊。”
顧銘夕問:“怎麼招呼?”
“就說,大哥,大姐,買張畫吧,錢你看著給,帶回家給小孩兒看。”
顧銘夕皺眉:“錢看著給?”
“廢話,不然呢?你以為人家到你這兒來買畫,還真的是看中你的畫啊?”成大炮把剛編好的一隻糙青蛙丟給顧銘夕,“得了,一會兒有人來,我幫你招呼。”
下午時,有一個年輕的媽媽帶著小女兒經過天橋,小姑娘被成大炮編出來的小動物吸引了,蹲在他面前興致勃勃地看著。年輕媽媽也不趕時間,就讓成大炮給女兒編個小兔子。付錢以後,成大炮指著邊上的顧銘夕說:“我編著需要5分鐘,你們先看看那小兄弟的畫,小伙子挺不容易的,畫得蠻好。”
顧銘夕已經畫出了好幾張水粉畫,大部分都是小動物和植物,造型誇張,色彩絢爛,年輕媽媽看到他肩下空垂的袖管,問:“這畫怎麼賣啊?”
顧銘夕實在說不出“你看著給”這樣的話,抬頭看著她,低聲說:“小張的5塊,大張的10塊。”
“那我買一張吧。”年輕媽媽掏了一張五塊錢遞給顧銘夕,顧銘夕右腳夾著筆,只能抬起左腳來接,他很小心地不讓腳碰到她的手,年輕媽媽喊自己的女兒:“寶貝,去哥哥那兒挑一張畫吧。”
小姑娘很開心地跑到了顧銘夕面前,挑中了一張小松鼠,她對著顧銘夕咧開嘴咯咯地笑,說:“哥哥,這隻松鼠好可愛啊!”
顧銘夕也笑了:“你喜歡就好。”
這是他的第一筆生意,自從開了張,顧銘夕逐漸有了些信心,碰到有人過來,他也會試著招呼他們了。
其實,他心裡是有數的,成大炮說的沒錯,人家會停下來,並不是因為他畫得多好,而是,他們看他是個殘疾人,覺得他很可憐。
曾經的顧銘夕對待陌生人的憐憫總是表現得淡淡的,他知道自己無法改變他人的想法,他的身體狀況一目了然,別人同情他,是很正常的事。
他有尊嚴,希望得到他人的尊重,只是中國社會的大環境決定了殘疾人的地位肯定要比健全人低。顧銘夕只是一個人,他無力改變什麼,能做的,只是堅守著自己的底線,好好地活著。
成大炮預言的沒錯,顧銘夕每天真的能賺到200塊錢,因為他時常能碰到大方的人,花50塊、甚至是100塊買一張畫,顧銘夕想要找錢,對方都不會要,說:“你留著買顏料好了。”
有時候,顧銘夕會停下筆休息片刻,天橋上沒有遮擋,他背脊靠著天橋的欄杆,抬起頭看著天空。
城市裡的天空並不是太藍,灰濛濛的,連著雲朵都不夠潔白。一群一群的鳥兒從他頭頂飛過,顧銘夕想到龐倩,她現在在做什麼?
想她的時候,他就向成大炮學著編小動物,成大炮會編螃蟹,糙綠色的小螃蟹,有兩個大鉗子,顧銘夕特別地喜歡。
他用腳編,怎麼編都編不好,他也沒有不耐煩,只是用腳趾小心地夾著一片葉子、又一片葉子慢慢地編著,成大炮花幾分鐘就能編好的一隻螃蟹,顧銘夕用一整天都編不出來,但是他樂在其中,總是微笑著看著那隻半成品螃蟹。
李涵手術後還需要進行三期化療,要在S市待到五月,顧銘夕也就在天橋上斷斷續續地擺了三個月的攤。
三個月里,他碰到過一些麻煩事,比如城管的趕人,小偷的偷竊,路人的刁難,以及突然下雨時的狼狽。
三個月里,他碰到更多的是讓他溫暖的人和事,這世上總是好心人居多,對於他們買畫的動機,顧銘夕已經不在乎了。畢竟,家裡每個月多了幾千塊錢的收入,對他來說,意義就是能讓自己和母親的日子過得更寬裕一些。
大多數買畫的人在給了錢以後都會好好地挑一張畫,或是等顧銘夕現場畫,然後帶走。但也有少部分人,說起來是買畫,給了錢後卻直接走了,顧銘夕喊都喊不回來。
有一次,他叫住了一個年輕男人:“先生,你畫忘拿了!”
那人回頭說:“算了,我不要了。”
顧銘夕站了起來,說:“你要是不拿畫,我把錢還給你。我是做生意,不是要飯。”
那人一臉的不高興:“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啊!”見顧銘夕還要開口,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好了好了你不要說了,我趕時間,你把畫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