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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銘夕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他挑了個位子坐下,用臉頰和肩膀夾下了電話的話筒,又低下頭,用嘴唇按下了那一串熟記於心的手機號碼。
他沒有把話筒夾起來,而是歪著腦袋靠在桌面上,把耳朵湊到了聽筒邊。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龐倩的聲音在那邊響起:“喂,哪位啊?”
顧銘夕不吭聲,他連著呼吸聲都很輕,龐倩又問:“餵?”
幾秒鐘後,她說:“顧銘夕,是不是你?”
“……”
“顧銘夕!顧銘夕我知道是你!顧銘夕!”她的聲音顫抖了起來,帶著濃重的哭腔,“顧銘夕,顧銘夕你不要掛電話!你在哪兒啊!這是哪個地方的號碼?你不在Z城了嗎?你幹嗎要躲著我啊!你到底碰到了什麼事?你9月份還回去讀書嗎?”
“……”
她終於平靜了下來,溫柔地說:“顧銘夕,你聽我說,我知道你最近可能過得不好,我也幫不了你什麼忙。如果你覺得心裡難受,你就給我打電話,你不說話沒關係,我會說給你聽,你要是不掛電話,我一定不會掛。顧銘夕,你得讓我知道,你好好地活著,好嗎?”
他在心中回答,好。
然後,他掛了電話。
龐倩很快就回撥過來,有人接起電話:“這裡是公話超市……是S市……之前打電話的人?啊,已經走了……沒胳膊?你說什麼胡話呢,你見過幾個沒胳膊的人?”
87、
顧銘夕成為了徐雙華的第四個學生,徐雙華很忙,顧銘夕不能天天去見他,兩個人就約定了每周見兩次,每次一個下午,徐雙華一對一地指導他畫畫。
顧銘夕聽過徐雙華在美院上課,他不熱情,講得中規中矩,但在指導學生畫畫時還是很耐心仔細。可是,當畫室里只剩下顧銘夕和徐雙華時,這位大師竟會變得分外嚴厲。
徐雙華從來不會顧慮到顧銘夕是用腳作畫,在他看來,用腳、用手、用嘴畫畫,並沒有什麼不同。
他會毫不留情地批評顧銘夕,把他的畫貶得一文不值,顧銘夕低著頭不吭聲,徐雙華罵完了,又會冷著一張臉一處一處地點出顧銘夕的不足。
徐雙華的脾氣有點怪,凶的時候很兇,脾氣降下來後,他對待顧銘夕又變得很和藹。在外人面前,徐雙華一直是個冷情的人,一如他疏淡的眉眼,但是顧銘夕發現,這位老師對他,有著一種父親般的關愛。
不去學畫、又不用去醫院時,顧銘夕依舊去天橋擺攤,他的心情明朗了一些,總覺得一切都在往好的一面走。李涵的病情很穩定,手術後三個月去複查,腫瘤沒有再長,她的精神也好了許多,最後一次化療結束,她打算回Z城休養。
顧銘夕有些忐忑地對徐雙華說,他得陪著母親回Z城了,等到母親病情穩定一些,他再回S市找徐雙華學畫。
顧銘夕擔心徐雙華會覺得他麻煩,沒想到,徐雙華只是笑笑,說:“不急,你媽媽的病比較重要。”
他留顧銘夕在家裡吃飯,徐雙華一個人住著一套躍層的大房子,樓上住人,樓下作為他的工作室。他沒有讓保姆做菜,而是親自下廚做了三菜一湯,和顧銘夕一起吃了起來。
顧銘夕是頭一回和徐雙華一起吃飯,他低著頭默默地扒飯,徐雙華已經為他盛了一碗湯過來。
“嘗嘗我煲的菌菇湯。”他說。
顧銘夕腳趾夾起湯勺舀著湯喝了一口,說:“好鮮啊。”
徐雙華臉上現出了溫和的神情,他說:“我兒子也喜歡喝這個湯,不過,我已經很多年沒見到他了。”
顧銘夕驚訝地抬頭看他,徐雙華知道他誤會了,立刻解釋:“我兒子和你同年,現在在英國生活,他是84年5月初生的,你呢?”
“我是84年8月,七夕那天。”
徐雙華笑了:“我說我和你有緣分,就是因為,我第一次見你的那天,是我兒子21歲的生日。”他嘆了一口氣,說,“我和他媽媽十年前離婚了,他媽媽帶著他去了英國,中間,我只見過他三次。”
他伸出一隻手,在半空中比了個高度,說:“他走的時候,11歲,個子才這麼高。再見到的時候他已經14歲了,個子竄了一大截,相貌都變了許多。後來一次見到,他16,呵,也不知在英國怎麼吃的,胖了許多,我說你該減肥了,他說你戒菸,我就減肥。然後,我就戒了煙。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他18歲生日時,我飛過去看他,他真的減了肥,變成了一個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很帥氣,很陽光。和他走在一起,我都要抬頭看他了。”
徐雙華呵呵一笑,說:“今年暑假他會回來一趟,三年了,也不知道他變得什麼樣了。銘夕——”他嘆一口氣,拍拍顧銘夕的肩,“我不知道你爸爸和你媽媽有怎樣的矛盾,我只知道,看到你,我就會想到我的兒子。你的父親在外地,並不知道他的兒子在這裡過著怎樣的生活,但是我想,他心裡應該是掛念你的。有些事,老天爺知道,我儘可能地多照顧你一些,也許就有更多的人在英國對我兒子好。我希望你能過得健康、順利、開心,就像我兒子那樣,成天都笑嘻嘻的。”
顧銘夕怔怔地看著他,徐雙華又說:“銘夕,回Z城後,你不要再去外面賣畫了,我知道你是想賺錢,但是說實話,你的畫可不止這點兒錢。這樣子,到時候我給你介紹一份工作,我有認得出版社的編輯,是關係很好的朋友,他上次找我,說讓我介紹一個學生幫他畫一套兒童繪本,只是不能署名,是給別的知名畫手當槍手。一套6本,工作量很大,錢不多,畫完大概只有3萬多塊錢,你畫小動物很傳神,我覺得你完全可以勝任。”
2005年的夏天,顧銘夕和李涵結束了在S市的治療,一起回到了Z城,徐雙華信守承諾,真的為顧銘夕介紹了畫兒童繪本的工作。
顧銘夕和出版社的編輯聊過以後,添置了一批更優質的紙張、畫筆和顏料,他去新華書店翻看了許多兒童畫冊,依據自己的理解,動了筆。
李涵不用再去醫院,每個月只餘下了吃中藥的開銷,雖然數目還是不小,但顧銘夕覺得,生活真是寬裕了不少。
背著雙肩包去買菜時,他偶爾會為母親買一條活魚、買一點蝦,他把這些菜都留給母親,自己只吃米飯配蔬菜。
炎炎夏日,為了節約空調用電,李涵就睡在顧銘夕的房裡,顧銘夕則坐在寫字檯前,夜以繼日地畫畫。他畢竟沒有經驗,一開始畫出的樣稿被編輯否決,來來回回修改了好多次,最後才約定了風格,一路畫了下去。
秋天時,徐雙華開車來Z城看望顧銘夕和李涵,他到他們家做客,給了顧銘夕2萬塊錢,說是首筆稿費。
顧銘夕和李涵一定要留他吃飯,徐雙華驚訝地看著顧銘夕在廚房裡忙碌,用腳洗菜、切菜、炒菜,他身上穿著一條圍裙,做起事來有條不紊,從容不迫,好像少了兩隻手臂,對他來說於生活根本就沒有影響似的。
吃飯的時候,徐雙華打開手機相冊,給顧銘夕看暑假裡他和兒子的合影,顧銘夕看到照片上那個與他同年的陌生男孩,染著一頭黃毛,笑得意氣風發,陽光燦爛。
他突然就想到了謝益,想到了周楠中、汪松,想到了簡哲、劉翰林,甚至想到了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盛峰。顧銘夕有片刻的怔忪,那樣的生活已經離他太久太久了,他的生活軌跡已經變得與他們完全不同。
他的火車正轟隆隆地朝著前方慢慢駛去,身後的另一個方向,是他曾經的同學、朋友,還有他的龐龐。
生活慢慢地變得平靜,幾個月里,顧銘夕做過一件蠢事,在他21歲生日那天,他走了很遠的路,找到一個公用電話,撥出了龐倩的號碼。
這是Z城的固定電話,龐倩不用猜就知道是誰,她第一時間接起了電話,輕聲說:“顧銘夕,生日快樂。”
顧銘夕覺得自己很傻,他歪著腦袋夾著話筒,不捨得放下電話。龐倩知道他不會開口,乾脆就自言自語起來。
“顧銘夕,我們搬家了,大院馬上就要拆了,現在已經貼了封條,裡面一個人都沒有了。我爸爸在市中心買了一套房子,大概明年春天可以交房,我們家的電話不會改,你要是哪一天回來了,可以給我打電話。”
“去年聖誕節的時候,我和謝益去Z城找你了,我給你在出租屋裡留了紙條,你看到了麼?”
“肖郁靜出國了,謝益告訴我的,大二結束,她就去美國了,但是她在美東,謝益在美西,他倆還是很難見面的。謝益這兩年居然一直都沒有交過女朋友,真是太稀奇了,我和肖郁靜不熟,其實我真想問問你,念高中的時候,她有沒有和你說過,她到底對謝益是什麼意思?”
“顧銘夕,我也一直沒談戀愛,上次你見到的那個盛峰,他和我的室友在一起了,就是楊璐。盛峰說他和楊璐打算一起讀研,我想來想去,還是打算畢業了先工作兩年。”
“顧銘夕,你現在好不好?你媽媽的病好一點了嗎?我知道你在聽,你為什麼不和我說句話呢。”龐倩的眼淚掉了下來,“後天就是我生日了,我20歲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今年的生日願望就是能找到你,只要你不回來,以後我每一年的生日願望都是要找到你。”
“顧銘夕,今天你許願了嗎?你的生日願望是什麼呢?”
顧銘夕在心裡回答——我的生日願望是,希望你能忘了我。
那一套兒童繪本,顧銘夕從夏天一直畫到了冬天,交全稿的那天,他重重地鬆了一口氣。
陪著母親去醫院複查時,等待的時候,他興奮地說:“媽媽,我一共能拿到3萬6千塊錢!而且,編輯說我畫得很好,以後,說不定有其他的本子交給我畫!”
他很久沒有這樣開心了,李涵也為他高興:“這真的要謝謝徐老師,你下次再去S市,給他帶份禮物去。”
顧銘夕點頭應下,坐在母親身邊,他絮絮地對她講著他的計劃。
“我現在畫的畫,不能署我的名,以後,我要爭取把自己的名字印到書上。明年,我的目標是賺10萬塊錢,媽媽,這樣的話,我就能自己養活自己了。”
“那你得多辛苦啊,沒日沒夜地畫,腳都要抽筋了。”李涵慈愛地順著顧銘夕的背,“兒子,你現在太瘦了,還那麼黑,哪個女孩子能看上你啊。”
顧銘夕笑道:“我幹嗎要女孩子看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