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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水生和金愛華似乎都沒起床,顧銘夕進了衛生間,鎖上門,開始慢慢地料理自己的生活。
他只穿著一條短褲,凍得要命,卻要耐心地解決自己的生理問題。
平時,顧銘夕早上起來也是這麼上廁所的,歪著腦袋夾著那支“不求人”,運用肩膀的力量控制角度,他可以在睡眼惺忪的狀態下準確地用工具撩開自己的內褲,然後用“不求人”代替手托住自己的小麻雀尿尿。
這在旁人看來難度超高、特別費勁的一件事,他做起來已經十分熟練。截肢至今已過十年,顧銘夕早就習慣用各種奇怪的姿勢、方法來做事了。
可是這一次,他還是碰到了一點困難,因為他穿的是四角內褲,襠部的邊緣緊貼大腿,很難撩起。
顧銘夕做這些事時從不暴躁,他耐心地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撩開褲邊,只能決定像前一晚那樣,脫下內褲尿尿。
脫褲子也是一個費力的過程,內褲很短,不好拉,龐倩家的衛生間牆上又沒有安裝輔助用具,顧銘夕只能最大限度地抬起腳,繃著腳背,腳底板貼著大腿,用腳趾去拉內褲的下邊緣。
他單腿站在衛生間裡蹦蹦跳跳,身子搖晃個不停,花了10分鐘才把內褲給拽下來,右腳腳背都繃得有些疼了。
尿完尿,顧銘夕站著休息了會兒,又用“不求人”幫自己把內褲穿上。值得慶幸的是,與脫褲子相比,穿褲子真是簡單了許多。
趁著沒穿睡衣褲,顧銘夕決定先洗臉刷牙,他光著上身,雖然冷,但是做事方便。
刷牙的時候,顧銘夕抬頭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睡了一夜,他的頭髮有點亂,此時嘴裡都是牙膏沫,有一小搓泡沫染在臉頰上,他下意識地歪了歪頭,聳起殘肩將它抹去。
他的視線定格在自己的肩上,左右肩膀、腋下部位都有截肢手術後留下的傷疤,那是皮膚fèng合的痕跡,包裹住了裡面斷裂的骨頭。
李涵曾經在他耳邊念叨過無數次,說當年的截肢手術,如果能幫顧銘夕保留下一截上臂就好了,哪怕只有20公分,甚至10公分,對他的生活也會有很大的幫助。但是現實就是這麼殘酷,顧銘夕的雙臂齊根而截,一點殘肢都沒留下。
他早就記不得有手是怎樣的感覺了,看著別人用手拿東西、做事,顧銘夕心裡連一絲概念都沒有。看到一樣東西,他第一反應就是抬起右腳去觸碰,他的腳趾修長、靈活、有力,雖然說不上能隨心所欲地控制,更無法和常人的雙手手指靈活度相媲美,但對顧銘夕來說,他還是很喜歡、很信任自己的兩隻腳的。
腳趾放下牙刷,他又夾起杯子漱口,就在這時,衛生間門外響起了一陣噠噠噠的拖鞋聲,門把格噠一聲響,外面的人發現衛生間有人,啪啪啪地拍起門來:“誰在裡面啊?媽媽是你嗎?你先開個門讓我尿尿,我急死了!”
顧銘夕吐掉嘴裡的水,開口:“龐龐,是我,我很快就好了,你稍微等一下。”
聽到顧銘夕的聲音,龐倩立刻沒聲了,一會兒後,說:“那你快點兒,好了叫我。”
顧銘夕飛快地漱了口,又用右腳撈著毛巾接水抹臉,他單腿而站,毛巾無法絞乾,他也不管了,濕著一張臉開始穿睡衣褲。
龐倩並沒有再催他,但是顧銘夕心裡有點急,他想穿得再快一點,但越著急,越是穿不好了。他怕龐倩等不及,亂穿一氣後就開了門,龐倩站在門口,看到他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顧銘夕你怎麼把衣服穿成這樣了呀。”
顧銘夕知道自己的樣子和狼狽,他想回房間去整理,卻被龐倩拉住了。
她仔細地幫他拉好上衣,整平肩線,又把他扭轉了的褲子拉好,顧銘夕的臉漸漸地紅了起來,龐倩抬頭看他,笑得很燦爛:“顧銘夕,早上好!”
因為有顧銘夕在,龐倩也不賴床了,上完廁所乾脆洗臉刷牙。沒過多久,龐水生和金愛華也起來了,金愛華洗衣服,龐水生做早餐,最後四個人一起坐在桌邊吃起了菜肉大餛飩配鹹菜煎餅。
“銘夕從小就愛吃叔叔做的煎餅,是不是?”龐水生心情很好,“以後住得遠了,就不大吃的到了,趁這幾天多吃一點。”
顧銘夕抿著嘴唇笑了起來。
龐倩家的家庭氛圍和他家裡是完全不一樣的,龐水生總是說自己是大老粗,講話嗓門大,為人熱心又仗義。金愛華看著很強勢,但骨子裡其實心腸很軟。他們養出了一個龐倩,像龐水生一樣神經大條,大大咧咧,又像金愛華那樣霸道兇悍,善良淳樸。
他們一家三口在餐桌上嘻嘻哈哈,龐水生會給女兒吃一個爆栗,金愛華也會訓斥龐倩吃相不好,但龐倩依舊會向著他們撒嬌。
在顧銘夕的記憶里,受傷截肢以後,他就沒有在父親這裡撒過嬌了,因為顧國祥總是對他很嚴厲,尤其是在受傷初期、訓練他用腳做事的那段時間,顧國祥近乎於殘忍苛刻。
當時,顧銘夕在醫院裡住了一個半月,終於出院回家。直到這時,遠在法國的顧國祥才請了假回國來探望他。
看到年幼的兒子殘缺的雙肩,顧國祥就像被雷劈了一樣,他長時間地不說話,最後走去了陽台,抽了整整一晚的煙。
顧銘夕可以下床以後,才發現,有太多的事變得不一樣了。
他居然不會走路了,走不了直線,人直往一邊沖,沒走幾步,不是撞到牆上,就是摔到地上。
他甚至連坐都坐不穩了,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突然就會一頭栽到地上去,怎麼爬都爬不起來。
他也無法自己吃飯穿衣、刷牙洗臉、上廁所和洗澡了,這所有的認知令顧銘夕產生了巨大的恐懼,他發現,沒有爸爸媽媽的幫助,他似乎什麼都不能做了。
不能玩玩具,不能畫畫,不能寫字,不能自己拿東西吃……
他的脾氣開始變得暴躁,每天就哭著吵著要裝機器手臂,要上學,他會用腦袋把桌上的東西都頂到地上,把李涵餵到他嘴裡的東西吐得到處都是,他也會徹夜徹夜地哭,哭得喉嚨都發了啞……到了最後,他又變得一言不發,每天只是坐在家裡發呆。
在顧銘夕又一次不肯吃飯以後,顧國祥搶走了李涵手裡的碗。他說:“他不吃就算了,肚子餓了,我看他吃不吃。”
顧銘夕也很倔,他足足餓了一天一夜,李涵心疼地直掉眼淚,顧國祥卻始終阻止她去給顧銘夕東西吃。
到了第二天早上,顧國祥和李涵吃早飯時,顧銘夕跌跌沖沖地走到了他們身邊,眼巴巴地看著桌上的稀飯直流口水。
顧國祥給他端來一個小椅子,盛了一碗稀飯在茶几上,又放了一個勺子,說:“想吃的話,就自己吃。”
顧銘夕愣愣地看著他,李涵忍不住說:“國祥……”
“難道你要餵他一輩子嗎?”顧國祥的眼睛在鏡片後泛著冷厲的光,對著6歲多的顧銘夕,他簡直是鐵石心腸,他對顧銘夕說,“爸爸不管你用什麼方法,這碗飯,你必須自己吃。”
那是顧銘夕失去手臂後,第一次自己吃飯。
他沒有用腳拿勺子,他不會,也想不到。他只是坐在茶几前,用嘴夠著小碗去吃稀飯。他太餓了,已經什麼都顧不得,舌頭伸得長長地,舔著稀飯稀哩呼嚕地吃著。吃掉最上面那層後,他的舌頭舔不到下面了,情急之下就咬著碗邊讓碗傾斜,毫不意外的,碗摔了,稀飯弄得他一身都是。
顧國祥默許李涵幫顧銘夕弄乾淨身體,他年幼的兒子一直在哭,顧國祥卻只是給他重新盛了一碗稀飯,說:“銘夕,你試試看,用腳拿勺子吃。”
這是顧銘夕用腳生活的開始。
那一個月里,很常見的一個情景,就是顧銘夕一邊嗚嗚地哭著,一邊把小小的腳擱在小椅子上,腳趾夾著勺子舀米飯往嘴裡送。他的腳趾又小又短,很難夾緊勺子,米飯就會灑得到處都是。
他碰翻了碗,摔掉了勺子,總是吃不到飯,顧國祥就對他說:“你自己吃不了飯,那就等著餓肚子吧,我們是不會來餵你的。”
年幼的顧銘夕不知道父親為什麼要對他那麼凶,他也想好好吃飯,但是他沒有手了啊。人不都是用手吃飯的嗎?他的手沒有了,為什麼要用腳來吃飯啊?
顧國祥在家一個月,顧銘夕就哭了一個月,哭著哭著,他就學會用腳吃飯了,後來還學會了用腳做其他的事情。
他練習壓腿、劈叉、拉筋,坐在地板上,李涵壓著他的上身緊貼到他的雙腿上,10分鐘,20分鐘,半小時……冷汗浸透了顧銘夕的身體,他狠狠地咬著牙,但是再也不會哭了。
顧國祥在邊上掐了表:“時間到,可以休息了。”
顧銘夕覺得,那時候雖然很苦,爸爸雖然很兇,媽媽雖然一直在哭,但那也是美好的一段歲月。因為他們三個,總是在一起的。
也許,以後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第39章 兒女雙全
冬天日照不夠,顧銘夕的衣服都沒幹,他又不適合穿龐水生的衣服,所以就一直待在龐倩家裡,沒打算出門。
從上午開始,顧銘夕就覺得自己頭暈暈的,嗓子發乾、發癢,吃午飯的時候,他不太有胃口,整個人看起來懨懨的很沒精神。
龐水生坐在桌子對面看他,問:“銘夕,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顧銘夕抬頭,眼神有些迷茫:“啊?”
龐倩的手已經搭上了他的額頭,她驚呼起來:“顧銘夕你發燒了!”
前一天,顧銘夕淋著雨走了好長時間的路,冰冷的濕衣服貼在身上許久,過了一晚,他終於熬不住感冒發燒了,還帶了點咳嗽。
吃過飯,龐水生讓顧銘夕去睡個午覺,多休息,多喝水,吃點退燒藥,如果到晚上燒還沒退,就得去醫院了。
龐倩房裡的地鋪已經收了起來,顧銘夕不太好意思睡龐倩的床,龐倩才不去管他,直接把他按到了床上。
她倒來一杯溫水,拿著一顆退燒藥,說:“張嘴。”
顧銘夕乖乖張嘴,他吃了藥,就著龐倩的手喝了水,龐倩展開被子蓋到他身上,又拿著體溫計給他量體溫。
顧銘夕嘴裡含著體溫計時,龐倩手肘支在腿上,雙手托著下巴定定地看著他,顧銘夕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含糊地說:“你看什麼呢?”
“你臉色好差。”龐倩嘴角往下掛,很不高興地說,“最煩你生病了,每次拖很久都好不了,今晚你睡床,我睡地上。”
從小到大,顧銘夕其實很少生病,就算是截肢以後,他的身體抵抗力也還行,但是少生病不等於不生病,他每一回感冒發燒都能持續許久,作為他多年來的同桌,龐倩對他十分了解,所以非常害怕他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