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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呼嘯,整個城市白茫茫的一片,騎車或步行的路人都特別小心翼翼。兩個小小的孩子夾在清晨出行的人流中,頂著漫天的飛雪,跌跌撞撞地向著學校走去。
龐倩和顧銘夕都是E市南林區求知小學五年級的學生,兩人同年級,同班,同桌。不僅如此,他們的父母還是關係很好的同事、朋友,兩家是門對門的鄰居,所以,龐倩和顧銘夕是正兒八經的青梅竹馬、打小一起長大的小夥伴。
上世紀80年代,工廠的工人很吃香,端著鐵飯碗,不僅容易找對象,還有福利分房。龐水生、金愛華夫妻和顧國祥、李涵夫妻都是E市金屬材料公司的職工,龐水生是電焊工,金愛華是出納,李涵是統計員,顧國祥則擁有廠里為數不多的大學學歷,從事技術員工作。
龐水生和顧國祥是鄰居,從小一起長大,關係好比親兄弟。兩個人在同一年結婚,剛好碰著廠里福利分房。按照條件,顧國祥能分一套三居室,龐水生和金愛華雖然也是雙職工,卻只能分一套二居室。後來,因為顧國祥和廠里領導關係好,腦子活絡嘴又甜,居然生生地幫龐水生爭取到了一套三居室。為此,龐水生夫妻感激得不行,將這一份恩情牢牢記在心底。
廠里造的房子一共四幢,就在廠房邊上,圍著圍牆,被稱作金材大院。在顧銘夕出生前的那年冬天,顧家和龐家一起歡天喜地地搬進了剛造好的小樓房。更幸運的是,他們還做了同一幢、同一層樓的鄰居,五樓的南北向小三房,龐家501,顧家502,門對門,陽台挨陽台,晴天時,朝南的房間便灑滿了陽光。
那時候顧國祥和龐水生都很年輕,他們工作順利、夫妻和睦、父母健康,還住著讓人羨慕的樓房。他們每天都笑呵呵地進門出門,像這個城市裡所有平凡的小夫妻一樣,過著自己普通卻溫馨的小生活。
顧國祥和李涵在1984年的夏天添了一個兒子,就是顧銘夕。年底時隨著金愛華懷孕,兩家人的幸福感攀到了一個頂峰。顧銘夕的奶奶在金愛華懷孕時,看著她的肚子笑眯眯地說:“愛華的這胎估摸是個閨女,剛好能和我們家銘夕配個娃娃親,這可是真正的門當戶對呢。”
只是後來,不管是顧家人還是龐家人,甚至是金材大院的老鄰居、老同事,都默契地不再提娃娃親的事,這其中的曲折,大家都心知肚明。
龐倩和顧銘夕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到學校時,已經遲到了20分鐘。不過因為下大雪,班裡學生才到了大半,龐倩吐吐舌頭,鬆了口氣。而在看到顧銘夕進門後,班主任黎老師心裡的石頭也落了地。
同學們都在早讀,龐倩站在教室門口幫顧銘夕脫雨衣,脫下後掛在了後門的掛鉤上。她把傘擱在牆角,和顧銘夕一起走到他們的座位旁。
這是五(3)班教室里唯一的一張固定課桌,從來不會因為全班座位調整而有所改變。這張課桌靠在窗邊,在最後一排,是龐倩的爸爸龐水生請木匠師傅定做的。
桌子和其他同學的桌子一樣長,但是卻居中分成了一高一低兩半,高的那一半和普通課桌等高,低的那一半卻要矮上二十多公分。而且,班裡所有的學生坐的都是凳子,只有顧銘夕坐的是有靠背的椅子。
兩個孩子在桌子後面坐下,龐倩幫顧銘夕摘掉了帽子和圍巾,就顧自低頭在書包里扒拉起課本文具,不再去管他。而顧銘夕則靠在椅背上,蹬掉了自己的鞋子,把兩隻腳都擱在了那半張矮矮的課桌上。
他穿著露著腳趾的線襪,左腳夾著書包,右腳腳趾熟練地拉開拉鏈,把需要的課本和鉛筆盒一樣一樣地從書包里拿出來。
班裡的其他同學都沒有特別注意他,朗讀的朗讀,默寫的默寫,黎老師在講台上監督著大家,也沒有過多地關照他。
顧銘夕眼眸低垂,神情平靜,有時還小聲地和龐倩說幾句話。
龐倩一邊整理著要交的作業,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理著他,似乎一切都很尋常。
除了,顧銘夕那瘦瘦窄窄的雙肩下,安靜懸垂著的一對空袖管。
☆、02、九斤姑娘
下課鈴響,龐倩再也坐不住了。王婷婷回頭喊她:“螃蟹螃蟹!出去玩雪吧!”
“螃蟹”是龐倩的外號,在班裡,除了顧銘夕,所有人都這麼叫她。
那顧銘夕叫龐倩什麼呢?是直呼大名兒嗎?
當然不是。
龐倩手忙腳亂地把課本一推,人就彈了起來,跟著王婷婷跑到教室門口,又突然想起什麼,回頭問顧銘夕:“你要一起來嗎?”
顧銘夕始終坐在桌子前,扭頭看看窗外,又回頭看看龐倩,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我不去了。”
龐倩沖他笑笑,和王婷婷手拉手地跑出了教室。
E市算南方,雖然每年冬天都會下雪,但很多時候都只是雨夾雪,小打小鬧地下幾個小時,連幾厘米都積不起來。像這一年下這麼大的雪,對大人來說會擔心蔬菜漲價、結冰路滑,可對小孩子來說,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課間只有十分鐘,但是幾乎全校的小孩都跑操場上去了,大家追追打打,笑笑鬧鬧,團著雪塊打雪仗。龐倩帶著女孩兒們和幾個男孩對戰,雪球飛來飛去,每個人的衣服和雙手都被弄濕了,但卻一點也不在意。
顧銘夕一直站在教室窗邊看著樓下的操場。他不自覺地會在一大群小孩里尋找自己同班同學的身影,然後又特別容易的從中找到了龐倩。
她的衣服紅得耀眼,跑跳起來特別生龍活虎,隔了那麼遠,顧銘夕似乎都能聽到她歡快的笑聲。
快上課了,孩子們都依依不捨地回了教室。
龐倩氣喘吁吁地坐在顧銘夕身邊,辮子濕噠噠,臉蛋紅撲撲,神情里還帶著一絲狡黠,顧銘夕問她:“好玩嗎?”
“不好玩,雪都很髒了,黑乎乎的。”龐倩眨眨眼睛,說,“我想堆雪人,但是都沒有雪了,都被人玩沒了。”
“哦。”顧銘夕見龐倩低著頭悉悉索索地不知在幹什麼,好奇地探著腦袋問,“你幹嗎呢?”
龐倩突然伸手一揚,趕在任課老師走進教室的一瞬間,把藏在手裡的一小團冰球向著顧銘夕丟去。
顧銘夕哪裡躲得開,不偏不倚,正中眉心。
他身子一晃,赤著腳就站到了地上,連著椅子都被碰翻,哐啷啷地響。講台上的老師被嚇了一跳,同學們也都回過頭來,詫異地看著他們。
龐倩捂著嘴趴在桌上偷偷地笑,顧銘夕則站在桌子旁邊,面無表情地呆了一會兒後,他伸腳勾起了翻倒的椅子,沒事人一樣地重新坐了下來。
大家都回過了頭去,老師也開始準備上課。
顧銘夕額頭上似乎還沾著冰渣,融化以後冰水順著臉頰流下,他也不去管,只是弓著身子用腳翻開了書,右腳還夾起了筆。
一會兒後,龐倩在邊上拉拉他的衣袖,他不理她。龐倩開始拿筆戳他的腰,戳他的背,甚至戳他的左大腿,顧銘夕扭著身子躲不開,轉頭瞪她一眼,小聲說:“別鬧了。”
龐倩撅起了嘴,訕訕地收回了筆,嘟囔著:“真小氣。”
放學的時候,雪已經停了,龐倩和顧銘夕一起回家。
走過金屬材料公司的廠房大門時,顧銘夕眼尖,看到廠門口的那一大片綠化帶上,有沒被破壞過的厚厚積雪。
他叫住在前面東遊西晃的龐倩,說:“你不是說想堆雪人,這兒可以堆一個。”
龐倩回過頭來,看了一會兒後,說:“算了,就我一個人玩,沒意思。”
顧銘夕不樂意了:“我不是人啊!”
龐倩在他面前說話從來沒顧忌:“你都沒胳膊的,怎麼堆嘛。”
顧銘夕不服氣地說:“用腳也可以堆的!”
說著,他已經向那塊綠化帶走去。
他穿一件灰褐色的棉外套,背著書包,兩隻棉鼓鼓的空衣袖在身子兩邊蕩來蕩去,龐倩站在身後愣愣地看著他,顧銘夕突然回頭喊:“來啊,胖胖,你到底要不要堆啊?”
龐倩瞬間炸毛了,跺腳道:“說了不許叫我胖胖!”
顧銘夕嘴角一彎,笑得露出了嘴裡兩顆小小的虎牙,說:“我就要叫。胖胖,胖胖,胖胖……”
龐倩懊惱地追了上去,作勢要打他,顧銘夕扭頭就跑,跑起來後,他身邊的空袖子飛舞得更加劇烈,就像兩隻小小的翅膀。直到兩個小孩跑到了雪堆旁,龐倩伸手拽下了顧銘夕的書包,顧銘夕一個踉蹌,倒在了鬆軟的雪地上。
他仰躺著,身子深深地陷進了雪中,嗅著環繞在身邊的屬於冬天的特彆氣息,輕輕地喘著氣。龐倩把兩個書包往邊上一丟,拍了拍手,一腳踩上花壇,像個女大王般居高臨下地對顧銘夕說:“我現在已經不胖了!你不許再叫我胖胖!”
顧銘夕又笑了起來,眼睛清清亮亮的,懶洋洋地說:“誰叫你姓龐,要麼,我以後叫你龐龐?”
是的,龐倩以前很胖。
而顧銘夕,在6歲以前,卻是個十分健康的小孩。
不僅健康,他還聰明、漂亮、活潑,很是招人喜歡。
這一點,和龐倩恰恰相反。
1985年8月的一天下午,酷熱難當。E市婦保醫院裡,金愛華歷經一天一夜的陣痛,也無法自然娩下孩子,最終被拉進手術室,挨了一刀。
龐水生第一眼見到自己的女兒時,真是嚇了一跳,小姑娘比周圍所有的孩子都大了一圈,頭髮又黑又多,一張滿月臉紅彤彤的,皮膚繃得一點兒皺紋都沒有。她身長51厘米,體重9.8斤,是婦保醫院當月的冠軍寶寶,人稱九斤姑娘。
龐水生抱著九斤姑娘在走廊遛彎兒時,顧國祥帶著妻兒來醫院探望。李涵看到龐水生懷裡的胖寶寶,笑得眼睛都彎了,她逗著自己懷裡剛滿一歲的兒子:“銘夕,銘夕,瞧,這是你的媳婦兒呦。”
顧銘夕忽閃著兩隻大眼睛,看著裹在襁褓中的胖娃娃,仿佛看到了有趣的玩具。他一邊咯咯笑著,一邊探著身子,兩隻小手揮個不停。
睡得正香的九斤姑娘此時微微地眯了眯眼睛,張大嘴打了個哈欠,接著鼻子一皺,手一甩,腳一蹬,突然就哇哇地哭了起來,哭聲之響亮,簡直地動山搖。
顧銘夕疑惑地看著她,一會兒後終於皺著眉頭縮回了媽媽懷裡。
媽媽!這個媳婦兒好可怕!可以退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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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水生給自己的九斤姑娘取名叫龐倩。
他只有初中學歷,文化不高,取這個名兒純粹就是瞎取,就像那個年代滿大街的張紅、陳蘭、李娟、王燕一個道理。不像顧國祥和李涵給顧銘夕取名字,小男孩兒出生在前一年的農曆七夕,特地加一個銘字以作紀念,好聽,又有意義。